第五十四章
武涉劝降 韩信重义蒯通恐
项羽震怒 太公被缚汉王愁
武涉长着酒糟鼻,一张大饼脸,对霸王派自己出使兴奋不已。他本打算乘高车,持节仗,大张旗鼓出使齐国,被钟离昧拦了下来。钟离昧交代武涉要做两件事。第一,将项羽交付的信符找个破包袱包上,换身平民的服色,悄悄潜入临淄;第二,要以同乡和故交的身份求见,去之前先回趟淮阴,替韩信拜祭他母亲的坟墓,然后再去临淄。
钟离昧的考虑很有道理,楚与汉正在开战,项羽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万一大张旗鼓而去,却无功而返,岂不在天下人面前打霸王的脸?再者,韩信虽为齐王,实是汉将,若是他忌讳什么,拒绝相见,无法复命,又将如何?
武涉没有完全听钟离昧的话,他带了一百多随从自广武山出发,享受了一下使者的风光。到达齐国馆驿才换上平民服色。韩信是个重感情的人,听说有乡亲求见,还和自己一起当过兵,当即安排接见。
韩信望见武涉跨进门槛,愣了一下,继而站起身:“你不是那个……给钟离昧当过亲兵的老武吗?”武涉十分高兴:“对呀!咱们还一个锅里抡过马勺的嘛!没忘了故人就好!”谒者站在一边,想笑也不敢笑。韩信对谒者道:“没你的事儿了。去吧。”武涉像刚想起来:“对了!你现在是王了吧?我是不是该……”说着欲跪拜。韩信摆摆手:“算了!咱们之间,这些东西就免了吧!听说你从淮阴来?”武涉感叹:“是啊!我好容易才找到了老夫人的坟,哎呀!好大一块坟地呀!全长满了草!我叫他们把草除了除,替你在坟前拜了几拜。”他掏出个小包,“还给你在坟头上抓了把土带过来。”韩信双手接过,手有些发抖。他轻轻打开包,里面果然是一些黄土。韩信将土放到鼻子下边,闻了闻:“嗯!是故土的气息!”他将土重新包好,置于案上,跪下来,磕了一个头。武涉忙跟着他跪下。
韩信站起来,对武涉道:“谢谢了,兄弟!这么说,你已不在钟离昧将军的帐下了?”武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不,我还在他帐下。这次回淮阴,就是他向我建议的。临来之前,他让我向您问好。还有一个人,也问您好。”韩信问:“谁?”武涉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霸王。”
韩信的脸色陡然一变,武涉得意地拍拍他的肩:“我这是沾了老弟的光啊!弄了个特使!您真是给我们淮阴人长份儿了!一到淮阴,提起您的大名,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韩信皱眉,武涉居然是霸王的特使?武涉见其生疑,连忙从背着的小包袱里取出符节,双手举过头递给韩信。韩信睨着武涉:“说吧!他派你来,想干什么?”
武涉拱手:“西楚霸王多多拜上齐王殿下!如今楚汉相争,天下不宁。霸王十分看重齐王。若齐王能背弃汉王,在这场战争中保持中立。霸王答应您,可以承认您作为齐王的地位,并在天下平定之后,与君平分天下!”他背完了烂熟于心的言辞,笑笑,“怎么样,哥们儿?条件不错吧?既不要你打汉王,也不需要你帮霸王,只要你能谁也不帮着,就能得一半儿天下!这是多好的事儿!简直是天上掉下的一张大饼啊!”
韩信冷冷地看着他,干脆道:“你说完了吧,那你可以回去了!多多拜上霸王殿下!就说,他的条件,我不能接受!”武涉傻了,这么优厚的条件,韩信居然都没用时间去考虑。
韩信涨红了脸:“我曾为霸王麾下,不过是替他宿卫巡逻而已!我所有的进言、献策,无一被他采纳!因为在他眼里,我是个无用之人!是乞食漂母的浪子!是受辱胯下的懦夫!可是,在我投奔汉王以后,汉王并不讲究我的出身,也不计较我的过去,一晤之下,当即筑起高坛,拜为大将!授上将军印,统数万精兵!我冷了,他能脱下自己的袍服给我御寒;我饿了,他就把自己正吃的东西推给我充饥!最重要的,是他对我的建议几乎言听计从!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在短短两三年间,屡立奇功,名扬天下,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校尉,到今日贵为齐王!恐怕,霸王也不会这么看重我,派你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跟我来谈条件吧?”
武涉连忙道:“霸王是没有重用你,现在,他后悔了,让我来找你,正说明他已经开始重视你了嘛!”韩信笑笑:“是吗?这么大的事儿,就派你来跟我谈,这叫重视?怎么着,也该派像钟离昧将军这样的人来吧!他是不是以为,我还是他帐下那个执戟的小兵,随便让人传个话,我就乖乖儿地奔到他的帐下去听命?哼!这叫重视我?简直是侮辱我!你走吧!老实说,我真应该把你捆绑起来,送到汉王那儿去!可是看在我们是同乡,像你说的,在一起滚过铺草,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又亏你专门跑一趟老家,替我到母亲坟上祭扫一番,还替我带回来这包土。……就放你走吧!你回去,马上带上你的人,在天黑前给我离开临淄!不然的话,休怪我翻脸不认老朋友!走!”武涉还是不甘心:“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霸王的建议?……”韩信断然道:“请上复霸王,我韩信绝不负汉王!”他朝门外喊声,“送客!”谒者赶快跑进来。“我与此君已无话可说。你送他回馆驿吧。天黑之前,让他们离开此地。过了时辰,唯你是问!”韩信吩咐着谒者。武涉只好作个揖,垂头丧气地朝外走。
蒯通匆匆赶来,正遇上谒者带着武涉朝宫外走。蒯通刚刚在驿馆见到武涉带的一百来个侍从,大抵知道了他的身份,见武涉哭丧着脸走出来,就知道韩信肯定已拒绝。他打发了谒者,将武涉拉到了自己的房间。蒯通敏锐地感觉到,这对韩信将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齐王宫里已经上了灯,韩信倚着几案,手中又在玩弄那些铁环,他如今已手法娴熟,变化迅速,稍稍一晃便将环套上,再一动,又解开。蒯通走进来:“简直连我都看不出来了!大王真是聪明!”韩信苦笑看看铁环:“就这么个玩意儿,折腾了我几个月,还算聪明?简直笨死了!”他将环扔在一边,“你还是再想个好玩儿的,给我解闷吧。”蒯通笑着:“大王!我来给您相面吧!”“你?还会相面?没见你露过啊?”韩信很诧异。蒯通一笑:“在下会的多了。我这相术,系高人传授,一说便准。只是,一般的人,我还不给看。”韩信很感兴趣,蒯通叫道:“上灯!”
谒者带着端着灯的宫人们鱼贯进入大殿。各种样式的铜灯将宫殿照耀得如同白昼。宫人们弯着腰悄悄退出,殿门也轻轻关上。
蒯通借着灯光,仔细地打量着韩信的脸。韩信绷着脸,任他观瞧。开始有些紧张,很快便放松下来,最后竟“噗哧”一声乐了,从来还没有人如此端详自己。蒯通一脸严肃:“大王请转身。”韩信依言转身。蒯通忽然怪叫一声:“呜呼呀!”韩信吓一跳,回过身,蒯通只是摇头:“哎呀!哎呀呀!奇哉!怪哉!”“喂!老蒯!有话就直说,别这样大呼小叫的!说吧!我的相怎么样?”韩信耐不住好奇心了。蒯通再拜:“请大王先恕臣直言之罪。”“直言何罪?你只管说。”韩信有点不耐烦了。蒯通一本正经道:“我观大王之相,奇哉怪哉!正面观之,不过封侯之相;……”韩信一愣:“不对吧?我现在已经封王了!”蒯通笑笑:“您别忘了。这个王,可不是汉王成心封的,是您自己要的!”
韩信又愣了愣,蒯通移身近前,神秘道:“可是,背面视大王之相,却贵不可言!臣相人无数,像这样稀奇之相,从未曾有。其中自有天机,大王思之!”韩信立刻明白了其中玄机,所谓背面视之,无非是要其“背”,他冷笑道:“是不是武涉都跟你说了?”蒯通拱手:“大王!武涉所言,实在值得考虑!”韩信很反感,他可不想听项羽的摆布。
蒯通进言:“大王未必真听项羽的。什么跟他一起打败汉王,平分天下。臣想的是,您可以接受他的建议,在楚汉之争中,严守中立。反正现在双方都承认了您齐王的地位,已经是天下三分的局势。您就凭借齐地,坐拥一方,隔岸观火,任他们楚汉双方殊死相斗。无论谁胜,都一定会师老兵疲,到那时候,您再伺机出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将天下轻松地收入囊中!岂不是贵不可言?臣就请大王依背相而行事!”蒯通眸子炯炯盯着韩信,他知道韩信重感情,但此时论的是形势,良机不可复得。
韩信喃喃着:“人岂能不讲感情?俗话说,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受汉王的知遇之恩,对我如此倚重,让我背叛他?于心何忍!”蒯通笑笑:“他看重你什么?看重你可以替他打胜仗!他给你吃,给你穿,给你官职,什么上将军、左丞相……这一切全是为了让你死心塌地给他卖命!他真正信任你吗?上次修武夺军的事,你还没看出来?连你向他要求一个女人,他都舍不得给,自己霸占去了!”
韩信有些动摇,但还勉强说着:“反正,没有汉王,也就没有今天的韩信,说不定,我还在霸王帐下替他站岗放哨呢!我怎么可能身居王位?”“那是你还有利用价值!等他平定了天下,你再试试看!既然他可以毫无理由就夺了您的上将军印,他也完全可以无故地就撤了您齐王的封号!刘邦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不信?咱们可以打赌!他要是在平定天下之后仍然让您当您的齐王,我把头赌给您!所以我说,您要不背他,这辈子最多也就是个封侯之相!当日吴越相争,越国上大夫范蠡有功于国,无人能比,他却在此时退隐江湖,劝大夫文种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意思是说,在大王眼里,咱们就是射箭的良弓,猎兔之走狗。既然失去作用,就该倒霉了。不如快跑吧!文种不听,竟被越王勾践所杀!我总结了许多忠臣良将的教训,再给他加上两句。您想听吗?”
韩信一凛:“什么?”
蒯通凑近他,气息几乎喷到韩信脸上:“勇略震主者身危!功高天下者不赏!”
韩信竟然笑了笑:“不会吧?汉王的手能有我快?”他弯腰拾起铁环,一下子套在一起,孩子般天真地笑了笑。蒯通像傻了似的,痴痴望着韩信,怅然若失。他有极强的挫败感,他说了这么多,韩信竟没有经心。韩信太相信自己的武力,在政治上天真得几乎白痴;他太相信刘邦,未来狡兔死走狗烹的日子也不远了。而他蒯通一心辅助韩信成就不世功业,韩信既不领情,也无此心思。罢了!蒯通怏怏地作了个揖,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外走。
蒯通失魂落魄地与正走进来的曹参撞了个满怀,曹参和灌婴长夜无聊,正巧来找韩信下棋,蒯通疑惑地望着他们走进了王宫。
蒯通回到住处,心里非常不安,他担心曹参和灌婴发现了什么,也担心韩信将他推出来当做替罪羊,他深深后悔,早知韩信不听劝告,何必费一番唇舌,让自己陷于尴尬境地。
下人看着蒯通一身尘土,连忙去打水给他梳洗。下人笑着:“老爷您平日最注重仪表,啥时候弄得这么邋里邋遢,衣冠不整,人家还以为您疯了呢。”蒯通灵光一闪:疯?笑容浮上了他的脸。他自语着:“对呀!疯子的话,是没人拿来当真的!跟一个疯子,还能计较什么?好哇!这倒是个好主意!哈哈哈!”下人走来,见他一个人狂笑不已,吓了一跳。蒯通看看他惊讶的样子,笑得更加开心:“哈哈哈哈哈!”韩信召集大臣和将军们议事。衣冠满座,气氛肃然,蒯通的座位却空着,他疯了!
韩信与曹参、灌婴一起走进蒯府大门,顿时被一阵袭来的恶臭熏得扭过头去,屋里到处都是马粪,蒯通披头散发,坐在粪堆中,两手都抓着马的粪便,嘴里念叨着:“金子!这么多的金子!我发了!我赚大钱了!这些钱,足够买下整个齐国吧?不知道大王他肯不肯卖给我?”韩信走进屋子:“先生!您弄这么多马粪干什么?”蒯通朝他翻翻白眼:“谁说这是马粪?有眼无珠!这是金子!”曹参皱眉,对下人们说:“快把这些脏东西弄走!把屋子打扫干净!”蒯通跳起来,瞪着眼,大喊:“别动!谁敢动,我跟他拼命!我告诉大王,以抢劫之罪杀他的头!”他跑到曹参面前跪下,“大王啊!您圣明!这些金子可不是我偷的!而是上天赐给我的呀!你可不要把它抢走啊,大王!”说着磕头如捣蒜。曹参又好气又好笑:“谁是大王啊?我不是!他才是呢!你拜错了!”蒯通看了一眼韩信:“他?他是什么大王?他是我的马夫嘛!”他抓住韩信的胳膊,“你快告诉他们!这些金蛋蛋是你的马屙出来的!说呀!证明你老爷的清白呀!”韩信厌恶地将他的手扯开,扭头就走。蒯通指着他的背影,跺着脚骂道:“你这浑小子!老爷平日待你不薄,你竟然一点儿也不帮我?你回来!我要用马鞭抽你三百下!”他还想冲上去抓韩信,被下人和谒者死命拽住。
武涉一脸沮丧,回到了项羽大营。现在楚军粮食运输困难,粮道经常被彭越、英布截断,就算没人截,从彭城运到广武山也实在是太远了!而汉军几乎就把大营扎在了粮仓上面!项羽思索着,若再不速战速决,楚军迟早日久生变,既然韩信不愿联手,现在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钟离昧等人护送着一辆大车,车上坐着被捆绑双手的两个人质――太公与吕雉。太公垂头丧气,唉声叹气。吕雉却睁大眼睛,瞪着两边闪过的田野和树木。
虞姬知道项羽命人将刘太公和吕雉押到大营,非常吃惊,匆匆来见项羽:“大王,你把他们弄来,是想威胁汉王吗?用这种手段,就是取得了胜利,我怕也会受到天下人耻笑的!”项羽冷笑:“只要我取胜了,谁敢笑我?敢笑,我就烹了他!”
虞姬打了个哆嗦,神情冷漠地看着项羽。项羽见虞姬果真生气了,搂过她,安慰道:“我弄他们来,不是为了延长战争,而正是为了缩短战争,结束战争!如果刘邦还有点人性,顾及他的老父和结发妻子,早早束手投降,不知道要少牺牲多少无辜的生命!天下也就可以早点太平!我想这个办法,达到这种目的,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啊!是不是呢?”虞姬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早,楚营寨墙上,安设好了虎皮的座垫,那是给霸九-九-藏-书-网王和虞姬预备的。卫队在两边排开,虎视眈眈监视着对方的汉营。寨墙下到山涧边,恰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有几棵老松树倚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就在这块巨石前,架着一块像铺板一样大小的切菜板,所谓“刀俎”,旁边摆上了明晃晃的刀。砧板旁边,用石头支着煮肉用的铜鼎,士兵们正在用桶往鼎中注水,鼎下也填满了烧火用的木材。
项佗高声喊:“有请西楚霸王!”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项羽携着虞姬的手,走上寨墙,来到铺设好的座位上坐下来。虞姬不安地望着下面的摆设,惊讶得合不拢嘴。
项羽道:“向对面喊话,叫刘邦滚出来!”项非大步走到寨墙边,两手合成喇叭状,向对面高喊:“汉军听着!我们大王让汉王出来答话!”他的喊声引起群山回声,在山谷间回荡着:“让汉王出来!……汉王出来!……”
项羽嫌他嗦,站起身,自己走向前去,扯起喉咙喊道:“刘邦!你看看!谁在这里?”他手一挥,几个士兵如狼似虎般将刘太公从寨内架了出来,推到了砧板旁。刘太公吓傻了,一切任人摆布。士兵们扒光了刘太公的衣服,将他抬到砧板上,捆住手脚。看上去,就像一只褪掉了毛的老羊,即将被大卸八块。生的本能使他像杀猪般惨叫了起来。
项羽指着砧板上的刘太公,朝对面喊:“刘邦!你的父亲已经绑在这里了!你还不出来吗?”群山响着他的回声:“还不出来吗?……还不出来?……不出来?”
刘邦一下子站了起来,惊愕地冲出了营帐。他的将领和谋士们一个个神情愕然,相顾失色。刘邦嘴里骂着,跑出栅栏门,越过木板桥,爬上寨墙,钻出敌楼,……终于站在了寨墙上,站在了太阳下!隔着山涧,他看见了对面的项羽!
项羽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挺立着,用手指着寨墙下面,叫他看!刘邦看下去。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山涧边的砧板,他瘦骨嶙峋的老父亲如待宰的猪羊般被梱在了砧板上,旁边,是手持明晃晃砍刀的楚军刽子手。再旁边,是被柴火烧得沸腾的铜鼎。
刘邦傻了。
隔着山涧,项羽的喊声传过来:“你要不想他死,不想他变成一碗肉酱,刘邦!那就放下武器,投降吧!”“投降吧!投降吧!投降吧!……”项羽的喊声连同刘太公的惨叫在谷中回荡着。刘邦张大嘴巴,望着对面,欲说无语,欲哭无泪!他真的傻眼了!老父就绑在人家的砧板上!不降,太公真有可能被烹杀,变成一盆肉酱,难道真要向项羽的威胁和讹诈屈服吗?可是,不屈服,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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