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李征五派车送他们回大东旅社,一路上陈子锟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蒋志清知道他还在为身世烦恼,便道:“陈老弟,既然你是陈其美的义子,改日我带你到陈府上一问便知此事来龙去脉了。”

陈子锟喜道:“真是有劳蒋兄了。”

蒋志清道:“陈英士和我亦师亦友,他的侄子陈果夫亦是我的好友,你又是陈英士的义子,你我自然就是兄弟,兄弟之间客气什么。”

回到旅社,裁缝铺子的老板带着成衣已经等候老半天了,见他们回来赶忙拿着衣服请陈子锟和李耀廷试穿,说如果不合适可以立刻返工。

上海的裁缝真不是盖得,如此之短就把衣服做了出来,上身一穿,笔挺合体,衬衣熨烫的棱角分明,西装裤线更是笔直如刀,配上皮鞋,端的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

两人欣喜不已,蒋志清付了余款,打发裁缝回去了,陈子锟拿出李征五给自己的钱,要付给蒋志清,却被他一把推回:“说好是我送你们的衣服,给钱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陈子锟只好作罢,收拾了自己的旧衣服,再次向蒋志清道谢,说已经在精武会找到住处,不必再住大东旅社了。

凑巧,李耀廷这两天出去闲逛,在公共租界找到一份工作,包吃包住待遇不错, 也打算搬离大东旅社呢。

听闻二人都要搬走,蒋志清流露出不舍的神色来:“晚上梅园酒家,我为二位摆宴壮行。”

陈子锟笑道:“人还在上海,又不是上刑场,壮的什么行。”

蒋志清不依:“那可不一样,我摆宴是预祝二位兄弟在上海扬名立万,开创一片天地,不许不去,叫上鉴冰一起,咱们一醉方休。”

当晚果真在梅园酒家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鉴冰不但如约前来,还叫了几个姐妹来捧场,全都是四马路有名的校书级别的名妓,蒋志清这边也将陈果夫、戴季陶约来,大家开怀畅饮不提。

看到里外一身新的陈子锟,鉴冰眼里都快滴出蜜来了,坐在陈子锟旁含羞带娇,闻言软语,曲意逢迎,把在座几个男士羡慕的要命,坐得最近的李耀廷更是不时吞咽着口水,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鉴冰身上打转。

酒过三巡,蒋志清向陈果夫提到了关于陈子锟的身世问题,陈果夫凝神想了一会道:“我二叔素来仰慕鉴湖女侠,既然子锟兄是秋瑾先生收养的孤儿,二叔自然鼎力相助,二叔在上海交游广阔,一言九鼎,大家都卖他面子,请李征五开香堂收徒,拜霍元甲为师,这些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子锟道:“可是农劲荪先生说,是陶成章带我去拜师的。”

陈果夫不屑道:“虽然陶成章颇有名气,但精武会却是在我二叔鼎力相助下才成立的,霍师傅更是经我二叔介绍才加入的同盟会,没有我二叔的面子,陶成章想办成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陈子锟道:“这么说,我真的是令叔的义子了。”

陈果夫道:“二叔乃江湖豪杰,收义子是很平常的事情,只是遇刺之后,婶娘已经回湖州老家去了,具体情况,我会写信帮你询问。”

陈子锟道:“有劳果夫兄了。”

鉴冰在一旁打趣道:“好了,不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后天在跑马厅召开郭钦光烈士的追悼大会,你们去么?”

“去,当然要去。”大家纷纷响应,如今五四风潮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据说有些当红的女校书,因为没赶上时髦,不会说抵制日货之类的新名词,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呢。

酒醉饭饱之际,蒋志清提议道:“咱们一见如故,不如效仿古人,义结金兰。”

众人都说好,找酒家借了香炉和关二爷的塑像,一字排开在武圣面前醉醺醺的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誓言,乱糟糟的就结拜了兄弟,桌上杯盘狼藉,鉴冰等一帮女人在旁边的吃吃的笑,场面倒也有趣。

当晚,陈子锟就搬离了大东旅社,来到培开尔路73号的精武会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看到武馆大门紧闭,陈子锟不好意思打扰别人,走到后墙,一跃而上,扒住墙头翻了进去,刚落地就听到脑后一阵风声,他就地一滚躲过了一击,正要抽枪,却发现袭击自己的人正是司徒小言。

“五师兄,怎么是你?”司徒小言很不好意思的将棍子藏到了身后,看她一身紧衣窄袖的打扮,应该是在巡夜。

“呵呵,我回来晚了,怕吵醒你们。”陈子锟抓着后脑勺笑道。

楼上的灯亮了,刘振声推开窗子问道:“什么人?”

“大师兄,是五师兄回来了。”司徒小言抬头说道。

“让他上来。”刘振声关上了窗户。

陈子锟来到刘振声的房间,看到大师兄的桌子上摊着文件、笔墨和画到一半的拳谱,不禁肃然起敬。

刘振声耸耸鼻子,问道:“喝酒了?”

陈子锟点点头:“朋友请客。”

“喝的是花酒。”刘振声的鼻子挺灵,闻到了陈子锟身上沾染的脂粉气息。

“叫了几个陪酒的。”陈子锟倒也不避讳。

刘振声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语重心长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我们精武会中人,提倡文明的生活方式,不鼓励抽烟喝酒,更禁绝嫖妓,念你是新来的,就不处罚你了,以后注意,这份精武会弟子章程,你拿去好好研读。”

说着递给陈子锟一份厚厚的册子,陈子锟随手一翻,里面全是手工正楷抄写的会规,他顿时头昏脑胀起来,强打精神道:“大师兄,没事我回去歇着了。”

“你去吧。”刘振声威严的摆摆手。

陈子锟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小桌子上摆着一碗白饭,两碟小菜,一盆海米冬瓜汤,一摸碗还是热的。

司徒小言笑嘻嘻的走进来说道:“饿了吧,趁热吃吧,热了好几次了,可能味道不太好了。”

陈子锟晚上光顾着喝酒了,这会还真有点饿,拿起碗筷就吃,边吃边道:“谢谢你,小师妹。”

司徒小言道:“不用谢我,是大师兄让我给你留饭的。”说完,拈着两条麻花辫在一旁看着陈子锟狼吞虎咽的吃饭,等他吃完了麻利的碗筷收拾到托盘里端了出去,站在门口道:“对了,洗澡在后面公共浴室,时候不早了,五师兄早点休息吧,明天要早起哦。”

陈子锟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从关东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又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关外冰天雪地中纵马驰骋,快意恩仇刀口舔血的那些日子;还有老北京城墙根下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北大校园里慷慨激昂的演讲,和林文静、姚依蕾之间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上海黄浦江上的兵舰、外滩充满异国风情的建筑,仗义任侠的蒋志清、多情的鉴冰,还有精武会里热情的师兄弟们,这些点点滴滴充斥着他的脑海,让他无法入眠。

好不容易终于睡着了,才刚入梦乡,就被人推醒了。

“五师兄快起来,晨练了。”睁开眼睛就看到司徒小言焦急的脸,陈子锟昏头昏脑支起身子问道:“啊?”

“晨练,赶快院子里集合。”司徒小言说完赶紧跑了,陈子锟胳膊一松,倒头又睡,躺了几分钟,忽然想起会规里似乎有这么一条,早上集合不到如何惩罚,惊得他慌忙跳起来胡乱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跑到院子里,看到全部弟子已经列队完毕,秩序井然的站着,而此时天才刚蒙蒙亮。

陈子锟刚想往队伍里站,却被刘振声叫住:“五师弟,会规第五条是什么?”

陈子锟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没人敢笑,院子里鸦雀无声。

刘振声道:“早集合迟到者,杖责五十。”

陈子锟下意识的摸摸屁股,又看看兵器架上的水火棍,顿时后悔起来,早知道如此,就不加入精武会了,在大东旅社的弹簧床上睡着多舒坦啊,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说三道四。

刘振声冷冷看了一眼陈子锟,又道:“五师弟刚来,不清楚会规,这是我的责任,应该由我代为受罚,来人啊,拿家法来。”

两个弟子抬了一根藤杖来,神情肃穆无比。

陈子锟哪能让人替自己挨打,刚要说话,被刘振声制止:“五师弟,你不要动,如果在家法仪式上捣乱,受罚更重。”

陈子锟知道精武会的家法森严,便不再言语,默默站着。

刘振声趴在长条凳上,褪下了裤子,喝道:“杖责五十,开始。”

“大师兄,不能啊。”弟子们纷纷劝道。

“打!”刘振声厉声喝道。

执法弟子只好挥起了藤杖,但却轻轻落下,刘振声骂道:“没吃饭么,用力!”

藤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刘振声眉头都不皱一下,打到后来,他的表情也变得痛楚不堪,但还是硬撑着挨了五十杖。

虽然没打在陈子锟身上,但每一杖都重重打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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