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很震惊,照这样说自己名下起码有十万亩以上的田产,良田千倾,搁在哪朝哪代都是大地主了,可离奇的是自己居然不知道。

刘婷道:“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苏淞二府田赋之重》说,吴中之民有田者十一,为人佃作者十九。明末土地兼并严重,是朱明皇朝覆灭的原因之一,没想到如今南泰县的土地兼并情况比明末还要恶劣一些,其实一些矛盾的根源,皆在于此,南泰是个农业县,农民世世代代依附于土地,被剥夺了土地的农民成为无产者,北泰虽然能提供就业机会,但毕竟不能解决所有劳动力,不愿意成为佃农的无地农民,就是造反的火种啊。”

陈子锟也是读过共产党的书的,深深明白刘婷话里的意思,自己治下江东一直标榜新农村建设,减免田赋,扶持农民,没想到最终成了这种结果。

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自己身边的人全都是地主豪强,难道拿他们开刀?别的不说,自己的副官双喜就是既得利益者之一,连最嫡系的人都靠不住,还能指望谁,把这些人都问了罪,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不知道自己名下有十万亩良田。”陈子锟说道。

刘婷道:“很正常,张宗昌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多少兵,多少姨太太,当然他不能和你比,他是一笔烂账,你是被人利用了,你仔细想想,是否有人建议你在南泰买些田产什么的?”

陈子锟冥思苦想,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五年前陈寿劝过我,天下纷争鹿死谁手很难说,与其兵败下野去上海当寓公,不如买些良田放着,比存钱合适,我当时答应了,但并未当回事。”

刘婷道:“这就是了,你主政江东,靠的是南泰一脉的力量,麾下众将大都是南泰本地人,飞黄腾达之后自然要在老家买地建房修祠堂,他们是借你的光发达的,岂能忘了你这个大帅,你名下这些田产,都是他们帮你买的,帮你打理,收租什么的也不用你操心。”

陈子锟叹道:“原来如此……可是即便这样,我也应该知道啊。”

刘婷道:“你是中央大员,哪里顾得过来这些琐事,家里有人知道就行,不信你回家问问二位夫人,地契一定藏在某个柜子里,或者外国银行的保险箱里。”

这样一说,倒也有些道理,陈子锟身家巨万,大多来自春田洋行和名下煤矿铁矿等企业,十万亩良田虽多,但土地经济创造的财富毕竟不如贸易和工业来钱那么快,一方面自己不注意,另一方面家里也存着刻意隐瞒的心思,相信姚依蕾和鉴冰做的出来。

刘婷又道:“其实他们送你田产,不过是拉大旗做虎皮,有你在前面挡着,他们强取豪夺起来,就更没什么顾忌了。”

陈子锟道:“霸占人家田产,难道就不怕吃官司么?”

刘婷轻笑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古如此,你以为南泰是模仿县就能免俗?且不说这些大地主都是你的嫡系部下,即便是普通乡绅,县长也奈何不得他们,中国自古以来官府管辖只到县一级别,乡村都由宗族势力把持,这些大地主家往往在省城在京城都有强援,县长也无能为力的。”

陈子锟道:“这个我知道,我搞的新农村建设,就是想把政府影响力发展到村一级。”

刘婷道:“这个计划早就夭折了,下面人不配合,施行者也没积极性,上面大官下来视察,做做样子糊弄过去就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永远不要低估基层官员的政治智慧。”

陈子锟看着刘婷开出的单子,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然后是陈寿、盖龙泉、龚梓君、薛斌、苏青彦、曾蛟,甚至还有阎肃的名字,这些人就是自己要打击的豪强大户。

他拿出火柴,将这张纸付之一炬。

刘婷淡淡一笑,似乎早就猜到了这种结果。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陈子锟陷在藤椅里,精神委靡,仿佛霜打的茄子。

双喜进来道:“查清楚了,孟宪国他们,根本不是共产党,他们连旗帜都搞错了。”

他手里拿了一面缴获的旗帜,上面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共产党是断断不会使用这种徽记的。

“这帮人身上都背着血仇,无奈之下才上山为匪,嫌名头不够响亮,就号称共产党以壮声威,陈贵家的谷仓就是他们点的。”

陈子锟道:“双喜,这案子涉及到你们陈家,依你之见怎么判?”

双喜毫不犹豫道:“陈贵父子为害乡里,欺男霸女,罪大恶极,依我的意思,枪毙!”

陈子锟点点头。

双喜还意犹未尽的补充道:“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不能让他两颗老鼠屎坏了咱们一锅粥。”然后昂着头,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

陈子锟赞许道:“不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陈贵父子作孽深重,自有法庭判决,咱们不干涉司法。”

双喜雄赳赳的去了。

陈子锟又叹一口气,双喜的表现自己很满意,可是这孩子又懂得什么,他只知道青天来了,老百姓就有救了,他又哪里明白,老百姓的痛苦根源,就是青天们制造出来的。

这些话,却只能憋在心里。

刘婷静静看着陈子锟,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内心。

陈子锟颓然道:“我总算弄明白一件事,为什么这么多老百姓支持共产党。”

……

陈子锟在南泰微服私访的事情迅速传到省城,陈寿闻讯而来,他现在是中将军衔,江东省保安副司令,大夏天还穿着高筒马靴,白手套武装带,一进门就哈哈大笑:“大帅,你到南泰来查案子,怎么不叫上我一块。”

“有双喜跟着就行了,你跑来做什么?”陈子锟微笑道。

陈寿笑道:“还不是陈贵那个狗东西,惹你生气,这回绝轻饶不了他,照死里打,不用给我面子。”

陈子锟道:“有你这句话就好,陈贵父子为非作歹,证据确凿,估计判死刑是没跑的。”

陈寿愣了一下:“要枪毙啊,有这么严重?我这个堂哥虽然见钱眼开,小肚鸡肠,但本性不坏,伤天害理的事情断断做不出,兴许是有人诬告吧。”

陈子锟把几张状子丢过去:“你自己看吧。”

陈寿一目十行看完,神色凝重起来:“看起来确实挺严重,不过陈贵办事得力,每年收秋粮夏粮都亲自在地头看着,逢年过节礼数周全,粮食、腊肉、野鸡、鹿茸、熊掌、咸鱼,谁家那一份都少不了,我还真离不了他,我看不如网开一边,让他出点血,赔偿苦主,再把强占的良田退回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底是自己人嘛,饶他一条狗命,以后孝敬少不了。”

陈子锟道:“陈寿,你忘了当年怎么被夏大龙迫害的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陈贵父子欠的是命啊,难道你要做夏大龙那样的人?”

陈寿一怔,迷茫起来:“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就是想混的好一点,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让家人都跟着沾光么,和夏大龙有啥关系,他是恶霸,咱不是啊。”

陈子锟道:“难道不是么?”

陈寿明白了,肃然道:“大帅你是一定要枪毙陈贵父子了?我就纳闷了,不就是死了几个种田的泥腿子么,多大事啊。”

陈子锟道:“不是我一定要杀他们,是天理人情法律都容不下他们,陈贵父子不死,民心就收不回来了,全都得跟着共产党走,到时候谁想别想好。”

陈寿道:“不怕,咱们有兵。”

陈子锟苦笑不语。

双喜插嘴道:“哥,陈贵一家打着你的旗号在乡下坏事做绝,你咋还替他们说话。”

陈寿怒道:“你少多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又问陈子锟:“真的没有商量?”

陈子锟道:“你和我商量什么,案子归法庭审理。”

陈寿闷头坐了一会,起身走了。

双喜道:“我去劝劝我哥。”也跟着出去了。

刘婷走过来捏住了陈子锟的手:“难为你了。”

陈子锟叹道:“这种局面我早该料到,只是没想到阻力这么大。”

刘婷道:“白蚁在堤坝上修建巢穴,将堤坝蛀的千疮百孔,但直到垮塌前的最后一刻,它们依然不会停止筑巢,指望既得利益者放弃自己嘴边的肉,用一个词可以形容,与虎谋皮。”

陈子锟若有所思:“千里堤坝,溃于蚁穴啊。”

……

从省城高级法院派来的巡回法庭在南泰县公开审理了陈贵父子案件,经过认真的调查取证,最终得出结论,十八起命案都不成立,有的只是苦主被打伤后旧病复发而死,有的是不小心自己摔死淹死,还有的纯属自杀,与陈家毫无关系,最近的一桩案子也改了口供,管家说这案子是自己一手所为,和少爷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法官当众宣判,陈贵父子杀人罪名不成立,但在购买田产过程中确实存在强取豪夺的行为,判决退回田产,赔偿苦主丧葬费以及经济损失若干元。

判决一出,下面听判的老百姓们竟然没有任何骚动,似乎对这个结局早在意料之内。

陈子锟觉得脸上发烧,这就是自己提倡的法制。

他掏出手枪推上子弹,阴沉着脸走上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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