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爱的一个月过去了,它最后的几个小时已经屈指可数了。接着来的那一天——结婚的日子不会推迟;为它的来到所做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至少我是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了。我的箱子已装好,锁好,并且捆扎好,沿着我小房间的墙排成一排。明天这时候,这些箱子已经在去伦敦的路上走得很远了。我也将是这样(上帝允许的话),——或者不如说,不是我,而是一个简·罗切斯特,一个我还不认识的人。只剩下地址卡片还没有钉上;那是四个小方块,放在抽屉里。罗切斯特先生亲自在每一张上面写了地址:“伦敦,某某旅馆,罗切斯特太太”。我可没法说服自己去把它们钉上去,或者让别人钉。罗切斯特太太!她不存在;她要到明天早上八点钟以后的一个什么时间才诞生;我要等到肯定她活着来到世间以后,再把那些财产全部归给她。我梳妆台对面的那个壁橱里,一些据说是属于她的衣服已经代替了我的劳渥德的黑呢衣服和草帽,这就够了。因为那套结婚服装:珍珠色长袍和从占用的旅行皮箱中垂下来的水汽般的面纱,并不是属于我的。我关上壁橱门,藏起里边幻影般的奇怪衣服;在晚上九点钟这个时候,——它肯定会在我房间的阴影里发出最像幽灵的微光。“我就让你独自在这儿吧,白色的梦,”我说。“我发烧;我听见刮风;我到外面去吹吹风吧。”

使我感到发烧的不只是忙于准备,也不只是料到会有巨大的变化——明天就将开始新的生活;毫无疑问,这两种情况是起了它们的一部分作用,形成了那种激动不安的心情,促使我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到渐渐转黑的庭园里去。可是,还有第三个原因对我的心灵起着比它们更大的影响。

我心里有一个奇怪而焦急的想法。发生了一件我没法理解的事。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见这件事。那是在前一天晚上发生的。那晚,罗切斯特先生不在家;他还没回来;他有事上三十英里以外他拥有的一块包括两三个农场的田产那儿去了,那是需要他在按预定计划离开英国之前亲自去安排妥当的。我现在正在等他回来;急于要把我心里的石头放下,要找他解开使我疑惑不解的谜。读者,请等到他回来吧;等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你就可以同他一起听到了。

我到果园里去,让风给赶到那儿的隐蔽处。风一整天都从南方猛烈地刮来,然而,并没有带来一滴雨。随着夜晚的来临,风非但没减弱,反而刮得更猛,咆哮得更厉害;树一个劲儿地给往一边吹倒,根本不扭过来,一个小时里几乎一次也没把树枝转回过来;这股猛劲儿持续不断,把它们多枝的头按向北方——云被从这一极吹向那一极,一大块迅速地紧接着一大块;在那七月的一天,连一点蓝色的天空都看不见。

我让风吹着跑,把心里的烦恼抛向空间呼啸而来的无穷无尽的暴风,心里不是没感到一种狂喜。沿着月桂小径走下去,迎面看到的是那棵七叶树的残骸;它竖在那儿,黑糊糊的,给劈开了,树干从中间裂成两半,阴森森地张着口子。劈开的两半边没有完全脱离,因为坚实的基部和粗壮的树根使下面部分没有分开,虽然共有的生命力已被摧毁——树液已不再流动,两边的树枝都已死去,到这年冬天,风暴肯定会把一边或两边的枝条都刮到地上。但是现在,它还可以被称作是一棵树——一棵死树,不过是一棵完整的死树。

“你们做得对,紧紧地守在一起,”我说,仿佛这怪物般的两半都是活的,而且听得懂我的话似的。“我想,尽管你们看上去是烧伤了,烧黑了,烧焦了,你们身体里一定还有一点生命的感觉,从那坚贞忠诚的树根的紧紧相连中产生出来;你们永远不会再有绿叶——永远不会再看见鸟儿在你们的枝头筑巢、唱歌;对你们来说,欢乐和爱情的时期已经过去,可是你们并不孤独;你们各自都有一个同伴,在自己朽烂时可以获得同情。”我抬起头来看着它们的时候,在填满裂隙的那一部分天空上,月亮出现了一会儿;她的圆盘像血一样红,一半被遮住;她似乎向我投来困惑和忧郁的一瞥,随即又埋到厚厚的云堆里去了。在桑菲尔德周围,风停了一秒钟,可是却在远处的树林和流水上空倾吐着狂野凄惨的哀号,叫人听了伤心,我又跑开了。

我在果园各处漫步,把许多散落在树根周围草地上的苹果拣起来;接着把熟的和没熟的分开,拿到宅子里去放在储藏室里。然后我到图书室去看看火是否已经生好;因为,尽管是夏天,我知道在这样一个阴郁的夜晚,罗切斯特先生进来的时候将还是会喜欢看到愉快的炉火。是的,火已经生了一些时候,烧得很旺。我把他的扶手椅放在壁炉旁边;把桌子推到炉火附近;放下窗帘,把蜡烛拿进来,准备好随时可以点。我比以前更加焦躁不安,作了这些安排以后,我简直坐都坐不住,甚至没法待在房子里了。屋里的小钟和大厅里的那只古老的钟同时打了十点。

“这么晚了!”我说;“我要跑下楼,到大门口去;时而有月亮照耀着,我可以看到大路上很远的地方。也许他现在正在回来,去接他可以省掉几分钟的牵挂。”

风高高地在遮蔽着大门的大树间咆哮。我极目远望,路的左右两边却都是静悄悄、冷清清的,只有在月亮偶尔露出来的时候,路上才有云块的影子移动过去,除此以外,路一直只是苍白的一条长线,上面没有一个活动的斑点。

我看啊看的,一滴孩子气的眼泪使我的眼睛模糊了。那是一滴失望和焦急的眼泪。我为此感到害臊,便把它擦掉了。我流连不去;月亮完全把自己关在闺房里,还拉上了密云的窗帘;夜色越来越浓,雨驾着暴风迅猛地来到。

“但愿他会来!但愿他会来!”我被忧郁症的预感控制住了,禁不住嚷了起来。吃茶点以前,我就在等着他;现在天都黑了,是什么把他留住了呢?发生了什么意外吗?我又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那件事。我把它解释为灾祸的先兆。我担心,我的希望太光辉灿烂了,不可能实现;我最近享受到那么多幸福,我想我的运气已经超过了顶点,现在得下降了。

“反正我不能回到房子里去,”我想;“这样恶劣的天气,他在外面,我可不能在炉边坐着;与其让我心里紧张,还不如让我的四肢劳累;我要走向前去迎接他。”

我出发了,走得很快,可是没走多远;我估计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不到,就听到嘚嘚的马蹄声;一个骑马的人奔驰过来;一条狗在他身边跑着。去你的,不祥的预感!正是他;他来了,骑着美士罗,派洛特在后面跟着。他看见了我,因为月亮在天空中开拓出一片蓝色的地方,挂在那儿,水汪汪的十分明亮。他脱下帽子,在头的上面挥动着。现在我跑过去迎接他。

“哪!”他一边伸出手,从马鞍上弯下身来,一边嚷道:“显然,你没有我就不行吧。踩在我的靴子尖上;两只手伸给我;上来!”

我服从了;喜悦使我变得敏捷,我跳到他前面。我得到尽情的一吻作为欢迎;他那份自鸣得意,我尽可能地吞咽下去。他在狂喜中克制了一下自己,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简妮特,让你这么晚还来迎接我,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可是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让我在屋里等你,特别是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时候,我可受不了。”

“风雨交加,真是如此!是啊,你身上滴着水,简直像条美人鱼似的;把我的披风拉过来裹着吧;不过,我觉得你在发烧,简;你的脸颊和手都烧得发烫了。我再问一遍,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现在没什么;我既不害怕也不发愁了。”

“这么说你曾经害怕,并且发愁了?”

“有点儿;等会儿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先生;但是你知道了我的痛苦,也许只会笑我。”

“过了明天,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笑你了;在这以前我还不敢,我的战利品还没有肯定呢。你就是在上个月中像鳗鲡一样滑溜,像蔷薇一样多刺的人儿吗?我在哪儿都不能放下一个手指,除非给刺痛;可是现在,我却仿佛抱着一只迷路的羔羊;你是从羊圈里出来找你的牧人的,是吗,简?”

“我需要你,但是你不要夸口。桑菲尔德到了;现在让我下去吧。”

他把我放在铺道上。约翰牵走了他的马,于是他跟着我走进大厅,他叫我赶快换上干衣服,然后回到图书室他那儿去。我朝楼梯走去的时候,他又叫住我,硬要我答应不要耽搁太久,我并没有费很长时间,五分钟以后,我又到了他那儿,发现他在吃晚饭。

“坐下陪我一起吃饭,简;如果上帝愿意的话,除了这一顿,你再吃一顿以后,就要有很长时间不在桑菲尔德吃饭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但是告诉他我吃不下。

“简,是因为看到要出去旅行吗?是因为想到要去伦敦,胃口就不好了吗?”

“今天晚上,我还不能够清楚地看到什么,先生;我也简直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

“除了我,我完全是实际存在的——摸摸我。”

“先生,一切事物中你最像幻影,你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这是梦吗?”他把手放在我眼前说。他有着浑圆结实、肌肉发达的手和长而强壮的胳臂。

“是的,虽然摸到了它,它还是个梦。”说着,我把他举在我脸前的手放下去。“先生,晚饭吃完了吗?”

“吃完了,简。”

我打铃叫人把盘子拿走。当我们又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拨了拨火,然后坐在我主人膝前的一张矮凳上。

“近午夜了,”我说。

“是的;可是记住,简,你答应过我,在结婚前一夜陪我守夜。”

“我答应过,我遵守诺言,至少陪一两个小时;我还不想睡觉。”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先生。”

“我也准备好了,”他说;“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明天,我们从教堂回来以后,半小时内就离开桑菲尔德。”

“很好,先生。”

“简,你说这句‘很好’,带着多么不寻常的微笑啊!你的双颊上现出多么明亮的颜色!你的眼睛多么奇怪地闪闪发光!你身体好吗?”

“我相信很好。”

“相信!怎么回事?——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我讲不出,先生,没有言语能表达我的感觉。我希望现在这个时刻永远不要结束,谁知道下一时刻的命运会怎样呢?”

“这是多疑症,简。你太兴奋了,要不就是太累了。”

“先生,你感到平静和快乐吗?”

“平静?——不;但是我感到快乐——一直到心坎里。”

我抬起头,从他的脸上察看这种幸福的迹象,他的脸发红,充满着热情。

“相信我吧,简;”他说,“把压在你心头的一切负担都告诉我,让你的心得到宽慰吧。你怕什么呢?——怕我将来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吗?”

“这是离我思想最远的想法。”

“你对自己就要进入的新环境——就要去过的新生活感到害怕吗?”

“不。”

“你使我迷惑不解,简;你那悲哀而又大胆的眼神和语调使我困惑和痛苦。我需要一个解释。”

“好吧,先生,——你听着。昨夜你不在家吧?”

“是的;——这我知道;刚才你暗示过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总之它让你感到不安了。说给我听听。也许是菲尔费克斯太太说了什么?还是你听到仆人们在谈论什么了?——你那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先生。”——这时候钟打了十二下——我等到小钟的清脆的钟声和大钟的粗哑的振荡声停止以后,再说下去。

“昨天一整天,我都很忙,而且在不停的忙碌中感到很快乐;因为我并不像你似乎认为的那样对新环境等等会老是感到害怕,我认为,能有希望和你在一起生活,是非常愉快的,因为我爱你。不,先生,现在不需要抚摸我——让我说下去,别打扰我。昨天,我完全信任上帝,相信事情会进行得对你我都很顺利;如果你记得的话,那是个晴朗的日子,——空气和天空的平静使人不会对你旅途的安全和舒服感到担忧。吃过茶点以后,我在铺道上散了一会儿步,想着你;在想象中我看到你离我那么近,我几乎没有感到你不在我身边。我想着在我前面展现的生活——你的生活,先生,这种生活比起我的生活来,要广阔和活跃得多,犹如大海的深处要比流入大海的小河的浅处广阔和活跃得多一样。我奇怪,为什么说教者把世界称作凄凉的荒原;在我看来,它却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夕阳西下时,空气变冷了,天空布满了云,我走进屋子。索菲叫我到楼上去看看我的结婚礼服,他们才送来;在盒子里衣服底下我发现了你的礼物——一条你像王子般浪费地叫人从伦敦送来的面纱;我想,你是因为我不肯要珠宝,所以决心骗我接受同样贵重的东西。我打开它的时候笑了,思量着如何来嘲笑你的贵族趣味和企图用贵妇人的服饰来装扮你那平民新娘的努力。我想着如何把那条没有绣花的本色丝方巾拿给你看,我是准备用这条方巾覆盖我这出身卑微的头,并且要问一下,对于一个不能给丈夫带来财产、美貌和姻亲关系的女人来说,它是不是已经足够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会有什么样的神情,听到你的激烈的共和主义者的回答,还有你的高傲的否认,说你那方面没有必要靠娶一个钱袋和公主的冠状头饰来增加你的财富,或者提高你的地位。”

“你真的看到了我的心里,你这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进来说;“可是在这面纱上,除了绣的花以外,你还发现了什么?你发现了毒药还是匕首,让你现在显得这样愁眉苦脸的?”

“没有,没有,先生;除了这织物的精致和华丽以外,我只发现菲尔费克斯·罗切斯特的骄傲;那不会让我害怕,因为我已经看惯了这魔鬼。可是,先生,天黑的时候,起风了;昨天晚上,那风不像今天这样又狂暴又猛烈,而是发出一种凄凄切切、呜呜咽咽的声音,要阴森可怕得多。我真希望你在家里。我来到这间房子里,看到空着的椅子,没生火的炉子,心里感到凄凉。我上床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一种焦急不安的感觉折磨着我。风越刮越猛,在我听来似乎盖住了下面另一种悲哀的声音,起先我说不出那下面的声音是从屋里发出来的,还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可是每次风一停下来,它就可疑而又可悲地重复响着,最后我终于听出,一定是哪条狗在远处吠叫。它停止了,我很高兴。睡着的时候,我还是在梦中想着狂风怒吼的沉沉黑夜。我还是希望跟你在一起,奇怪而又遗憾地感到有一个什么障碍在把我们隔开。在睡第一觉的时候,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陌生的路走;周围是一片漆黑;雨抽打着我;我抱着一个小孩,一个很小的家伙,他太小而又太弱,不能走路,在我冰凉的胳臂间颤抖,在我耳边可怜地号啕大哭。我以为,先生,你就在我前面的大路上,离我很远;我竭尽全力要赶上你,一次又一次地竭力叫你的名字,恳求你停下——可是我的行动被束缚住了;我的声音没发出来就消失了;而你,我觉得却走得越来越远了。”

“现在我在你身边,简,这些梦还压抑着你的精神么?神经质的小东西!把幻想的痛苦忘掉吧,只想想真正的幸福!你说你爱我,简妮特;对,——这我不会忘记;你也不能否认。那些话并没有不等发出来就在你嘴边消失。我听见它们,清晰而又温柔,也许稍微有点儿庄严,可是像音乐一样悦耳——‘我认为,能有希望和你爱德华一起生活,是非常愉快的,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妮特?再说一遍。”

“我爱的,先生。——我用我整个的心爱你。”

“咳,”他沉默了几分钟以后说,“这很奇怪;可是那句话却痛苦地直钻到我的心里。为什么呢?我想,就因为你说的时候带着那么认真、那么虔诚的劲头;就因为你抬头看我的时候,你的这种凝视达到了忠诚、真理和虔诚的顶点;那太崇高了,仿佛在我身边的是个神灵似的。显得邪恶一点吧,简,你是知道怎么显出那种神情的;露出你那狂野、羞怯、恼人的微笑吧;对我说你恨我——嘲笑我,激怒我;随你怎么办都行,可就是别感动我;我情愿给惹得发怒,也不情愿给惹得悲哀。”

“等我把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会嘲笑你,激怒你,让你心满意足;可是先听我讲完。”

“我以为,简,你已经全部都讲给我听了。我以为我已经在梦中找到了你的忧郁的根源!”

我摇摇头。“什么?还有吗?可是我不相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我预先警告你,我不相信。说下去。”

他神情不安,急躁的举止中有点担忧,这使我吃了一惊;可是我继续讲下去。

“我还做了个梦,先生;桑菲尔德府成了凄惨的废墟,成了蝙蝠和猫头鹰的住处。我想,宅子雄伟的正面只剩下一堵像贝壳一样薄的墙,很高,看上去很不结实。我在一个月明之夜,漫步穿过围墙里边这个遍地杂草的地方;这儿,我在大理石的壁炉上绊了一下,那儿,在掉下来的檐板断片上又绊了一下。我裹着披巾,还抱着那个陌生的小孩;我没法在什么地方把他放下,不管我的胳臂多么疲劳——不管他的重量是多么妨碍我走路,我都得抱着他。我听到大路上远远的有马儿奔跑的声音;我肯定那是你;而你却动身到遥远的国家去,而且要离开好多年。我用发疯似的危险速度爬上这堵薄墙,急于从墙顶上看你一眼;石头从我脚下滚落,我抓住的藤萝枝条松脱下来,那个孩子吓得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差点儿把我掐死;最后我爬到了顶上。我看见你像一个斑点,在一条白色的路上,越来越小。风刮得那么猛,我连站都站不住。我在那狭窄的壁架上坐下,把那坐在我膝上的、吓坏了的孩子哄得安静下来。你在大路上拐了个弯;我俯身向前,去看最后一眼;墙坍塌了;我不由得一个晃动,孩子从我膝上滚了下去,我失去平衡,跌下去,醒了。”

“简,讲完了吗?”

“前言完了,先生;故事还在后面呢。醒来的时候,一个亮光照得我眼花缭乱;我想——哦!天亮了!可是我搞错了;那只是烛光。我以为是索菲进来了。梳妆台上放着一支蜡烛。我临睡前把我的结婚礼服和面纱挂在壁橱里。现在壁橱门打开着,我听见那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问,‘索菲,你在干什么?’没人回答;可是有一个形体从壁橱里出来;它拿起蜡烛,举得高高的,看着从旅行皮箱里垂下来的衣服。‘索菲!索菲!’我再一次叫道;它还是一声不响。我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我俯身向前,先是感到吃惊,然后感到困惑;接着我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冰凉地流着。罗切斯特先生,它不是索菲,不是莉亚,不是菲尔费克斯太太;不是的——不是,我能肯定,我现在还能肯定——它甚至不是那个奇怪的女人,格莱思·普尔。”

“准是她们中间的一个,”我的主人插进来说。

“不,先生,我庄严地向你保证,绝对不是。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形体是我以前在桑菲尔德府这个地区里从没见过的;那高度、那轮廓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形容一下吧,简。”

“它看上去,先生,是一个女人,又高又大;又多又黑的头发长长地顺着她的背披下来。我不知道她穿着什么衣服;又白又直;可是究竟是长袍,是被单,还是裹尸布,我却说不上。”

“你看见她的脸吗?”

“开头没有。可是不久她就拿出我的面纱,把它举起来;久久地盯着它看,然后把它披到自己头上,转过身去对着镜子照照。那时候我在暗黑的长方形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和五官的反影。”

“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觉得很可怕,像鬼一样——哦,先生,我从来没见过像那样的脸!那是张没有血色的脸——那是张野蛮的脸。我但愿能忘掉那双红眼睛的转动和那张脸上可怕的又黑又肿的样子!”

“鬼通常都是苍白的,简。”

“这一个,先生,却是紫色的;嘴唇又肿又黑;额头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宽阔的黑眉毛竖起在布满血丝的眼睛上。要我告诉你,她叫我想起什么吗?”

“你可以告诉我。”

“想起了丑恶的德国的鬼——吸血鬼。”

“啊!——它干了些什么呢?”

“先生,它把我的面纱从它那可怕的头上扯下来,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用脚踩踏。”

“后来呢?”

“它拉开窗帘,朝外边看看;也许它看到了黎明来临,因为它拿起蜡烛退到门口去。这个身影就在我床边停了下来;火一样的眼睛瞪着我——她把蜡烛猛地伸到我面前,让我看着她把它吹熄。我感觉到她那灰黄的脸在我的脸上方闪出微光,我失去了知觉,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二次——不过,只是第二次——我吓得昏了过去。”

“你醒过来的时候,谁跟你在一起?”

“没有人,先生,只有大白天。我起了床,把头和脸浸在水里,喝了一大口水;觉得自己虽然很衰弱,可是并没生病,于是决定除了把这个景象告诉你以外,不告诉别人。现在,先生,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

“是一个过于兴奋的脑子的产物;这是肯定的。我得小心地对待你,我的宝贝;像你这样的神经不宜粗暴对待。”

“先生,你可以相信,我的神经没有病;那个东西是真实的;那件事确实是发生了。”

“那你以前的那些梦呢;也都是真实的吗?桑菲尔德府是个废墟吗?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把我和你隔开吗?我不掉一滴眼泪——不吻你一下——不说一句话就离开你吗?”

“现在还没有这样离开我。”

“我就要这样离开你吗?——把我们不可分开地系在一起的那个日子已经开始了;等我们一旦结合了,心里产生的这些恐怖景象就不会再出现;这我可以保证。”

“心里产生的恐怖景象,先生!但愿我能相信这些只是心里产生的。我现在比以前更加这样希望;因为连你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那个可怕的来访者的谜。”

“既然我不能解释,简,那它就一定不是真实的。”

“可是,先生,我今天早上起来,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朝房间四面看看,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每一件熟悉的东西的愉快景象中获得勇气和安慰的时候,我却在那儿,在地毯上,看到了一样东西,它证明了我的设想完全是错的,它就是那条从上到下撕成两半的面纱!”

我感觉到罗切斯特先生吓了一跳,在发抖;他连忙用胳臂搂住我。“谢天谢地!”他嚷道,“要是昨天夜里的确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来到你身边,那它也只是伤害了那条面纱。哦,想想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呼吸急促,使劲地搂住我,我差点连气都透不过来。沉默了几分钟以后,他愉快地接下去说:

“现在,简妮特,我将把一切都给你解释清楚。那一半是梦,一半是现实;毫无疑问,是有个女人走进你的房间;那个女人是——一定是格莱思·普尔。你自己也说她是个怪人;从你所知道的一切来看,你有理由这样说她——她对我干了什么?对梅森又干了什么?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你注意到她进来和她的行动;可是像你那样发烧,几乎都昏迷了,你就给了她一种和她自己的面貌不同的恶鬼似的模样;蓬乱的长发啦,又肿又黑的脸啦,扩大了的身材啦,全都是想象的虚构,是梦魇的结果;狠狠地撕破面纱倒是真的;这很像她干的事。我知道你会问我,干吗把那样一个女人留在家里;等我们结婚时间久了,我会告诉你的;可是现在不告诉你。你满意了吗,简?你接受我对这个谜的解释吗?”

我思考了一下,事实上,在我看来,这是惟一可能的解释;我并不满意,可是为了让他高兴,我试图显得满意——我的确感到了宽慰;所以就用一个满意的微笑回答他。现在早已过了一点钟,我准备离开他。

“索菲不是和阿黛勒一起睡在婴儿室吗?”我点蜡烛的时候,他问道。

“是的,先生。”

“阿黛勒的小床上有足够的地方让你睡。今天夜里你得跟她睡在一起,简;你所叙述的事情会使你神经紧张,这是不足为奇的,我宁可要你不单独睡,答应我,到婴儿室去。”

“我很高兴到那儿去,先生。”

“从里面把门牢牢地闩住。上楼的时候把索菲叫醒,借口说请她明天准时叫醒你,因为你必须在八点以前穿好衣服,吃完早饭。现在不要再有什么忧郁的想法了;把沉闷的烦恼赶走吧,简妮特。你没听到风儿减弱成多么柔和的飒飒声?窗玻璃上不再有雨点的拍打声了;瞧,”(他撩起窗帘)——“多么可爱的夜!”

夜是可爱的。半个天空,纯洁无瑕;风向转到西边,群集的云朵让风吹着,变为一根根长长的银柱排成纵队向东方飘去。月亮宁静地照耀着。

“啊,”罗切斯特先生用询问的眼光凝视着我的眼睛,问道,“我的简妮特现在怎么样了?”

“夜是平静的,先生,我也一样。”

“今天夜里,你再不会梦见离别和悲伤,而只会梦见快乐的爱情和幸福的结合了。”

这个预言只实现了一半;我确实没有梦见悲伤,但是也没梦见欢乐;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睡着。我把小阿黛勒抱在怀里,看着孩童的睡眠——那么安宁,那么恬静,那么天真——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白天;我的全部活力都在心中清醒着,活动着。太阳一升起,我也就起床了。我记得在我离开阿黛勒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记得在把她的小手从我的脖子上松开的时候,我吻了她,而且带着奇怪的感情对着她哭泣,为了怕抽泣声会打断她那安静的酣睡,我离开了她。她仿佛是我的过去生活的标志,而我现在要打扮好去迎接的他呢,则是我那未知的明天的象征,令人敬畏却又受到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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