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吗不说话,简?”

我正经历着一场严峻的考验:一只火烫的铁手抓住了我要害的地方。可怕的时刻啊:充满了挣扎、黑暗和燃烧!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希望比我获得更好的爱;如此爱我的他又正好是我绝对崇拜的;而我,却不得不拒绝爱和偶像。一个伤心的字包含了我的无法忍受的责任——“走!”

“简,你明白我向你要求什么吗?只要求这个诺言:‘我愿意成为你的,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愿成为你的。”

又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简,”他又开始说,说话时的温柔用悲伤把我压倒了,还用不祥的恐惧使我变得像石头一样冷——因为这平静的声音是正在站立起来的狮子的喘息啊——“简,你意思是说你要在这世界上走一条路,而要我走另一条路吗?”

“是的。”

“简,”(朝我俯下身来,拥抱着我)“你现在还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现在呢?”他轻轻地吻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迅速地完全挣脱了束缚。

“哦,简,这是痛苦的!这——这是罪过。爱我就不是罪过。”

“依从你才是罪过。”

一种狂野的神情使他竖起了眉毛,从他脸上掠过;他站了起来,但还是克制着。我把手放在椅背上支撑着;我发抖,我害怕——可是我下了决心。

“等一会儿,简。看一看你走了以后我的可怕的生活吧。一切幸福都将跟你一起被拉走了。那时候还留下什么呢?我只有楼上那个疯子作为我的妻子,你还不如叫我到那边墓地里的死人那儿去。我该怎么办呢,简?到哪儿去找伴侣,找希望呢?”

“像我一样做:信任上帝,信任自己。相信天国。希望在那儿跟你再见。”

“这么说,你不愿让步啰?”

“对。”

“那么你就是判定我活着要受罪,死后要受诅咒了?”他的嗓门提高了。

“我劝你活着不犯罪,希望你死后能安息。”

“那么你是把爱和清白无辜从我这儿夺走?你把我推回去,要我以肉欲为热情——以罪恶为职业啰?”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正如我不会去抓住它作为自己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是要斗争,要受苦的——你我都一样;那就这样做吧。你会在我忘记你以前就把我忘记的。”

“你说这话是把我当作撒谎的人了;你玷污了我的名誉。我声明,我不会变心;你却当面对我说我不久就会变心。你的行动证明的是,你的判断是多么歪曲,你的想法是多么乖僻啊!把一个同类逼到绝望的境地,难道比违反只不过是人为的法律好吗?——这种违法并不伤害任何人,因为你既没亲戚又没熟人,不用你担心跟我同住会触怒他们。”

这倒是真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的良心和理智也起来反叛我,责怪我拒绝他是罪过。它们说得几乎和感情一样响;感情正在狂野地叫喊着。“哦,依从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想想他的危险——看看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的处境吧;记住他的鲁莽的性格;考虑考虑跟随绝望而来的不顾一切吧——安慰他;救救他;爱他;对他说你爱他而且将成为他的。世界上有谁关心你呢?你做的事又会伤害谁呢?”

仍然不可屈服的是这个回答——“我关心我自己。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我将遵守上帝颁发、世人认可的法律。我将坚持我神志正常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所接受的原则。法律和原则并不是用在没有诱·惑的时候,而是用在像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都反抗它们的严格的时候;既然它们严格,那就不能违反它们。要是在我自己方便的时候就可以打破它们,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呢?它们是有价值的——我一直这样相信;要是我现在不能相信,那就是因为我疯了——完全疯了;我的血管里有火在蔓延,我的心跳得我数都数不过来。预先想好的意见,以前下定的决心,是我现在要坚守的一切;我就在这儿站稳脚跟。”

我就这样做。罗切斯特先生看着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的愤怒被激发到了顶点;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他都得暂时让它发作一下;他从房间那头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臂,搂住我的腰。他似乎要用他冒火的眼光把我吞下;这时刻,在身体上,我感到无力,犹如受到干旱和炉火烤灼的麦茬一般,——在精神上,我还控制着我的灵魂,并且肯定它最终会是安全的。幸亏眼睛能表达灵魂的意思,虽然常常是不自觉地表达,但是表达得还忠实。我抬起眼睛看看他的眼睛,我看着他那凶狠的脸,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紧紧地抓住我,使我都感到疼痛了。我的用得过度的力气几乎耗尽了。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像这样既纤弱又不屈不挠。在我手里,她好像只是一根芦苇!”(他用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我。)“我用一个手指和一个拇指就可以把她捏弯;我就是把她捏弯了,把她拔起来,把她捏碎了,又有什么用呢?想想那眼睛;想想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决、狂野和坦率的神情,不仅是带着勇气,还带着坚定的胜利。不管我拿它的笼子怎么办,我都抓不住它,抓不住那野蛮、美丽的东西!要是我把那脆弱的牢房拆散、捣毁,我的暴行也只会把俘虏放掉。我可以成为房子的征服者;可是在我还没能把自己称为土屋的占有者之前,它的居住者却早已飞上了天。我要的是你,心灵——连同意志、活力、美德和纯洁;而不只是你的易碎的躯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轻轻地飞过来,偎依在我的怀里;而违反你的意志抓住你,你就会像香气一样从紧握中逃脱——我还没来得及吸进你的香味,你就消失了。哦!来吧,简,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松手放开我,只是朝我看着。这眼神远比那疯狂的紧抱更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白痴才会屈服。我曾经面对过他的愤怒、并且把它挫败了;现在我必须躲避他的悲哀;我走到门口。

“你走了吗,简?”

“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吗?”

“是的。”

“你不愿再来了?你不愿做我的安慰者,我的拯救者了?我的深深的爱情,我的狂暴的悲伤,我的发疯般的祈求,对你都不算什么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多么难以形容的哀愁!要坚定地再说一遍“我走了”,是多么困难啊!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去吧,——我同意——可是记住,你是把我留在这里受痛苦。上楼到你自己的屋里去;把我所说的话好好想一想,简,看看我受的苦——想想我。”

他转过身去;扑倒在沙发上。“哦,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情——我的生命!”他嘴里痛苦地说出这几句话。接着是一阵深沉、强烈的啜泣。

我已经走到门口;可是,读者,我又走了回去——像我走来时一样坚决地走回去。我在他身旁跪下;我把他的脸从靠垫上转向我;我吻吻他的脸颊;用手抚平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使你免于伤害和过失——引导你,安慰你——为你过去对我的仁慈好好酬劳你。”

“小简的爱是我最好的酬劳,”他答道;“没有它,我的心就碎了。可是简会把她的爱给我的;是的——会高贵而又慷慨地给我的。”

血涌到他脸上;眼睛里闪出火光;他跳起来站得笔直,伸出双臂;可是我躲开拥抱,立刻离开了房间。

“别了!”是我离开他的时候我心里的呼喊。“绝望”又补充道:“永别了!”

*     *     *

那一夜我一直没想睡觉;可是我一躺上床,就睡着了。我在思想上又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中去:我梦见我躺在盖兹海德的红屋子里;夜一片漆黑,我心里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恐惧。很久以前吓得我昏过去的那道光,在这个梦幻中回忆起来,似乎移动着要爬过墙,而且颤抖着停在昏暗的天花板中央。我抬起头来看望;屋顶化成云块,高高的,朦朦胧胧的;那光亮似乎像即将破雾而出的月儿照在雾气上的那一种。我看着它过来——带着最奇怪的期待心情看着,仿佛它的圆盘上写着注定我命运的话似的。它冲了出来,月亮从没像这样从云里出来过;一只手首先穿过黑黑的云层,把它们推开;接着在碧空中照耀着的不是一个月亮,而是一个白色的人体,辉煌的额头俯向大地。这个人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对我的心灵说话;声调远不可测,却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里低语:

“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

“母亲,我会逃避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出来以后这样回答。还在夜里,可是七月之夜是短的;午夜过后不久,黎明就来临了。“现在开始做我必须完成的事并不太早,”我想。我一起来就已经穿好了衣服,因为除了鞋子以外,我没脱掉什么。我知道到抽屉里什么地方去找几件衬衣,一个用来挂在项链上的小金盒和一个戒指。在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碰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强迫我接受的珍珠项链的珠子。我把它留下;它不是我的;它是那已经在空气中消失的幻想的新娘的。我把其他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裹;我把装着二十先令的钱袋放在口袋里,这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系上草帽,扣好披巾,拿了包裹和我那还不想穿上的便鞋从屋里溜出来。

“别了,仁慈的菲尔费克斯太太!”我悄悄走过她的房门的时候喃喃地说。“别了,我亲爱的阿黛勒!”我一边朝婴儿室看一边说。不允许有进去抱抱她的想法。我不得不瞒过那敏锐的耳朵,说不定它现在正听着。

我原可以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门槛跟前,我的心一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停下了。那里没有睡眠,住在里面的人正在不安地从这边墙踱到那边墙;在我倾听着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叹息。要是我选择的话,这间屋里就有我的一个天堂——一个暂时的天堂;我只消走进去,说: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一辈子爱你,跟你住在一起,一直到死,”一股狂喜的源泉会涌到我嘴唇上。我想到了这个。

那好心的主人,现在不能入睡,正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到早上,他会打发人来叫我;我将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来找我,可是找也是白找。他会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他的爱被拒绝了;他会痛苦;也许变得绝望。我也想到了这个。我把手朝门锁伸去,但又缩了回来,继续悄悄往前走。

我伤心地转弯抹角地下了楼;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机械地办了。我在厨房里找了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瓶油和一根羽毛;给钥匙和锁上了油。我拿了一点儿水和一点面包;因为说不定我得走很远;我的体力最近大大减弱,千万不能垮下来。所有这一切,我都悄没声儿地办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门关上。朦胧的黎明在院子里发出闪烁的微光。巨大的前门关着,还上了锁;可是其中一扇门上的小门却只是闩着。我从小门走出去,把小门也关了;现在我走出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以外,在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条路,朝着同米尔考特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但常常注意到,并且心中琢磨,不知道它通到哪儿去;我就朝那条路走去。现在不允许思考;也不能往后看一眼;甚至不能往前看。不能想一想过去,也不能想一想未来。过去的一页是如此地像天国般甜蜜——如此地极度悲哀——只消读其中一行就可以使我的勇气消失,使我的力量垮下来。未来却是个可怕的空白;有点儿像洪水过后的世界。

我沿着田地、树篱和小径的边缘走着,一直到日出以后。我相信那是个可爱的夏日之晨;我知道,在离开那所房子时穿上的鞋子不久就让露水沾湿了。可是我不看初升的太阳,不看笑盈盈的天空,也不看正在醒来的大自然。被押送着通过美丽的景色去断头台的人,不会注意在路边微笑的花朵,只会想着砧板和斧子的利刃;想着骨头和血管的分离;想着在终点张开着的墓穴;我想着凄惨的逃跑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哦!我还带着痛苦想着我所留下的一切。我实在忍不住要想。我想,他现在正在屋子里看着日出,希望我会马上去对他说我愿意留下来,和他住在一起,并且属于他。我是希望属于他;我渴望回去;现在还不太迟;我还可以免掉他失去心爱的人的剧烈痛苦。我肯定,我的逃跑还没被发现。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者——他的骄傲;把他从痛苦中、也许还从毁灭中救出来。哦,我担心他自暴自弃——这比我的自暴自弃要糟得多——这种担心在怎样地驱使着我啊!它是一个射进我胸中的有倒刺的箭头;在我想把它拔出来的时候,它撕裂着我;在往事的回忆使它埋得更深的时候,它使我厌恶。鸟儿在矮树林和灌木丛里歌唱;鸟儿对自己的伙伴忠实;鸟儿是爱情的象征。我是什么呢?在我内心的痛苦中,在道义的疯狂努力中,我憎恶我自己。我不能从自满、甚至不能从自尊中得到安慰。我损害了——伤害了——离开了我的主人。我在我自己的眼睛里都是可恨的。然而,我不能回过头去,也不能往回走一步。一定是上帝在带领我继续前进。至于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剧烈的悲伤已经践踏了其中一个,扼杀了另外一个。我一边沿着我的孤寂的路走着,一边尽情地哭着;我像个神经错乱的人那样走得很快,很快。从内心开始的一种软弱,蔓延到四肢,控制着我,我跌倒了;我在地上躺了几分钟,让脸腮压着湿漉漉的草地。我有点害怕——或者说有点希望——自己就在这儿死去。可是,我一会儿就爬了起来,用手和膝盖向前爬,接着又站了起来——像以前一样急切而坚决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不得不坐在树篱下休息。坐着的时候,听到车轮声,看到一辆马车正在驶过来。我站起身,举起手;马车停了下来。我问它上哪儿去;赶车的说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肯定罗切斯特先生在那儿没有什么亲戚。我问到那儿要多少钱;他说三十先令;我回说身边只有二十先令。他说好吧,不妨将就一下,就拿二十吧。他还允许我坐到里边去,因为车子是空的。我进去了,给关在里边,车子继续前进。

好心的读者啊,但愿你永远不会感受到我当时感受到的心情!但愿你的眼睛永远不像我的眼睛这样,淌出暴雨般的、烫人的、揪心的泪水!但愿你向上帝作的祈祷永远不像我当时嘴里说出的那么绝望、那么痛苦,因为你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担心成为你全心爱着的人的堕落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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