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麟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舌战群儒,大杀八方,跟南城区固体废料管理处在电话里吵了半个小时,终于争取到垃圾填埋场暂停运营12小时的机会,赌咒发誓拍胸脯保证到时间支队一定撤走,但紧接着就惨遭打脸了。

上百刑警带着好几条警犬挖穿了十八|九座垃圾山,三班倒奋战了接近一天半,才好不容易凑齐被耗子、野狗、铲车锯齿和拾荒者撕扯成碎片的裹尸袋。在这期间津海市其他几座垃圾场被迫接收了本应该被运来这里的四五千吨垃圾,固体废料管理处接到的骂街电话都要被打爆了。当技术队终于把这条条缕缕的碎片拼凑成整袋的那一刻,管理处负责人差点没感动得哭出来,他是这么说的:“这哪里是被害人的裹尸袋啊,这他妈是都灵裹尸布,闪烁着基督耶稣的钛合金圣光!”

陈元量的尸块被运回南城支队,毒理检验和解剖结果支持了小桂法医的现场判断——因为锐器刺破心脏导致的血气胸和急性心包填塞,死亡过程十分迅速,未见抵抗、威逼、犹豫、试切造成的创伤。从离断面内容物判断,确实是死后经过了数小时,才遭到铲车的肢解,骨损伤部位制成的磨片也确认了没有血红素的存在。

“第一,死者胃空虚,死于就餐时间4小时以上;第二,离断面分析显示被肢解于死亡后5到6个小时,而北道村垃圾场的铲车每天清早五六点之间开始运作。再综合**情况、蛆虫孵化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应该是周日凌晨12点左右。”小桂法医站在工作台前,故意把笔记本屏幕转向蔡麟那边,把现场拍摄的蛆虫照片一张张划过去:“也就是说他夫人第三次打电话听到提示音的时候,陈元量差不多已经死了。”

步重华望着解剖台上陈元量大卸八块的尸体,皱眉不语。

“桂儿,我算是认清你了。”满是蛆的屏幕荧光映在蔡麟脸上,他幽幽说:“咱俩的感情已经彻底灰飞烟灭,连你答应给我吃的那100个甜筒都救不回来了。咱俩这就分手吧,我找我的新相好小吴玩儿去。”

小桂法医转身打开小冰箱,越过冷藏室一排排陈列的物证袋——一个胃、一对肺、一只心脏和半个煮过的盆腔;从冷冻格里取出一个哈根达斯甜筒:“步支队,您吃吗?”

“吃吃吃。”蔡麟精神一振,爱火重燃,在小桂法医趾高气扬的目光中夺走甜筒哧溜哧溜吃了起来。

步重华并没有理会两个后辈打情骂俏,他戴上手套仔细翻检尸块,少顷突然问:“这是什么?”

小桂法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陈元量斑斑痕痕的尸块小腿上,隐约可见一道横着的索沟,如果拿放大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已经皮革样化了。

“约束伤,他后颈部、双上肢末端也有,不过是死后形成的,未见皮下出血等生活反应。”小桂法医从托盘上取出一截电线:“喏,就是这个造成的,还有几段送去理化室了。”

——那是一段普通的绿色漆包电线。

步重华把电线拿在手里反复端详,小桂法医说:“之所以形成死后约束伤,是因为凶手使用的编织袋长90厘米、宽75厘米,必须要把陈元量折叠起来才能装进去。但装进去之后如果不绑,万一尸体手脚随着搬运在编织袋内晃动,发出咚咚声响,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这也给我们破案提供了线索,从捆绑和打结的手法来看应为同一人,王主任能确定多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小。”

王九龄虽然是个秃……虽然只是南城分局的技术主任,但在整个津海刑侦技术方面都是数得上的大牛。他说多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小,那意思就铁板钉钉子是单人作案了。

“王主任有没有办法普查全市经销商,从这段电线的产量批次和销售地点分析出凶手的信息?”蔡麟一边呼哧呼哧地舔甜筒一边问。

“2003年5月以前是可以的。”小桂法医认真道,“但2003年5月之后,我国的经济发展模式和社会意识形态发生了一个小小的转折……”

蔡麟紧张起来:“什么转折?”

“有个叫淘宝的网站成立了!”小桂法医斥道:“憨批!”

“我知道了。”步重华收起尸检报告,说:“告诉王主任我明天跟他一起去宽带运营商那里提陈元量家的网络流量记录,另外提醒他申请网侦协助调查的事,别忘了。”

“得嘞!”

蔡麟咕吱咕吱吃完最后一块脆筒,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头,跟步重华一起走出法医室,刚开门就迎面撞见抱着文件的宋卉,“哟!”

“步支队长!”宋卉赶紧站定,双手递上文件夹:“廖哥让我给法医室送理化检验报告!”

宋卉自从那天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之后,就休了好几天病假没来上班。全家人都以为她终于偃旗息鼓了,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她竟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洗了个头抹了个唇膏,又坚强地跑来南城分局出勤,这劲头连她当年追韩国欧巴演唱会都比不上,连宋平都拿他女儿没辙。

小桂法医正从冰箱里又掏了个甜筒出来准备自己吃,闻声奇道:“哎呀,理化这么快就出来啦?”说着探出头,接过报告翻了几页,突然想起来什么,友好地向宋卉晃了晃手里的冰激凌:

“小宋你吃吗?”

宋卉:“……”

那瞬间吴雩友善的声音如醍醐灌顶,重重回荡在宋卉耳际:

“法医室给的冰激凌别吃啊,他们那只有一个冰箱,检验到一半的内脏和锯下来的头盖骨都是放在里面,跟甜筒一起冷藏……”

“不不不吃,谢谢您。”宋卉牙关咯吱咯吱哆嗦,充满感激地道:“它它它太贵了,我我我不好意思吃。”

“……”小桂法医眨巴眨巴眼睛,咬了口甜筒,心想:“真是个勤俭节约乖巧礼貌的好姑娘啊。”

步重华无声地出了口气,转身走向楼梯。宋卉赶紧道了声“桂法医再见”,小碎步跟着步重华走了。

蔡麟落后半步,掩着半边嘴问小桂法医:“她跟你很熟吗?”

“没有啊。”

“那她干嘛这么亲热叫你‘桂法医’?”

“不知道。”小桂法医耸了耸肩,紧接着勾起嘴角,脸上写满了睥睨众生的自得之色:“但像我这样高端洋气的帅哥,比你们这些龙套群众更受小姑娘青睐也是正常的吧。”

“……”蔡麟用尽全身力气冲他:“呸!”

小桂法医立刻弹跳起来,护着自己的甜筒跑了。

“步支队,步支队!”宋卉匆匆跟过走廊,见步重华完全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气急道:“哥!”

步重华停下脚步:“怎么了?”

宋卉鼓着脸抿着嘴,似乎有点不高兴地站了会儿,终于问:“我妈问今晚我过生日吃饭你还去吗?”

步重华自小在宋平家长大,仿佛宋家的长子,亲手带了宋卉和宋小宝这一对弟弟妹妹很长一段时间。每年他们仨过生日,全家人都会去外面吃饭,甚至连步重华大学毕业搬出去住以后还是如此,从没有变过。

“去,我没忘。还有别的事吗?”

宋卉绞着手指头,扭捏了好一会,才不高兴地说:“你最近都不理我了……”

宋卉穿着实习学警并不合身的淡蓝色衬衣和制服裤,脚下踏着一双黑色圆头平底鞋。没哪个小姑娘穿这一身能好看,但她微低着头、叉着双脚站在那里的姿态,就像一枝新探头的荷花苞,从一身粗糙结实的涤纶布料中,透出清新秀美、不容忽视的光华。

步重华垂下视线,沉声说:“我太忙了。”

“可你都忙十多年了,以前也经常来学校看我啊!为什么最近两年就不爱理我了呢?”

“……”

远处走廊有轻微动静,理化检验室半开的门边传来不明显的说话声,似乎正有人要出来。步重华抬头长长出了口气,才又望向宋卉,语气温和但坚决:“因为你长大了。”

宋卉一脸茫然。

步重华转身走向电梯,宋卉心里一急,忍不住上前去拉他袖子:“可是哥——”

理化检验室门开了,几个检验员边说话边走出来。步重华眉心一跳,拂开她低声道:“别跟着我!”

“——哎!哥!等等……”

宋卉懵懂还要纠缠,步重华只得快走几步,一头转进了男洗手间,反手关上门。

嘭!

门板挡住了宋卉,下一刻,步重华那口气还没松出来,眼角余光陡然瞥见洗手池边有个人,动作登时僵住了。

“……吴雩?”

吴雩也没想到步重华会突然进来,他还维持着那个洗完手在甩的姿势,神情有一丝微微的诧异。

“哎,小宋!”“小宋一起吃饭去吗?”“走啊走啊下楼吃烤盘儿去!……”

外面人声热闹而模糊,但洗手间里却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他俩就这样彼此僵立对视,每一秒都漫长得没有尽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走廊上七嘴八舌的攀谈声才渐行渐远。

步重华指着门,张了张口,“我只是……”

“——嘿呀我就说,”这时几个检验员的脚步竟然去而复返,径直推开了洗手间门:“我就知道小宋不会跟咱们吃饭去吧!”

刹那间步重华瞳孔一缩,下一秒几乎是本能地抓起吴雩,把他推进最近的隔间,反手关上了门。

吴雩猝不及防:“你……”

步重华一把按住他后脑摁向自己,同时捂住他的嘴,只听外面传来了哗哗放水声。

“为什么啊,”另一个检验员不服气地,“我也是一未婚大好男青年,凭啥不能靠实力争取我的爱情啊!”

“噗,靠实力。”先前那声音哼笑一声:“你有啥实力,你是正经刑警学院出身的系草吗?你是有车有房有祖产工资当零花吗?更重要的是,你能当上整个津海公安系统最年轻还有实权的正处级吗?”

“卧槽,你的意思是……”

“甭想了,回去好好算算自己的加班工资吧,人家小姑娘天天往楼上蹭你还看不出她为的什么吗?就仨字儿——步支队!”

步重华看着吴雩,一言不发。

隔间极其狭小,他们上半身体完全贴着,脸对着脸,连呼吸都无法避免地直直拂过对方唇际,吴雩终于垂下视线轻轻一挣。

但紧接着后脑传来更不容抗拒的力道——步重华把他摁了回来。

“看不出来啊,这年龄相差得那么大……”“这年头小姑娘都爱找大几岁的,没辙!”“哎早知道我当年读书就用功点儿,如今这硬生生拖成大龄男青年……”

门开了又关,交谈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走廊上。

洗手间恢复了一片安静。

空气在狭小的隔间里缓缓凝固,连他们彼此细微的呼吸都清晰得刺耳,许久后步重华捂住吴雩嘴唇的手掌终于慢慢松开了。

“……我跟宋卉不是你听到的那种关系。”

从小到大的精英教育并没有教会步重华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半晌他终于生硬吐出这样一句。

吴雩没吭声,伸手去拉隔间插销,紧接着啪地手腕一紧,被步重华攥住了。

“——你这几天是不是在躲我?”

吴雩垂下视线,沙哑地说:“没有。”

“那你在忙什么?”

“在北道村三班倒,然后值了几个夜班。”

“为什么偏偏你要连续值夜班?”

“孟姐孩子病了,拿白班跟我换的。”

吴雩穿的软底鞋,这样跟步重华的身高差便足有八|九厘米。当他垂着视线时,以步重华这么近的距离,只能看见他鸦翅般垂落的眼睫,和渐渐淡入鬓发的眉宇。

——每个回答都态度温顺、迅速流畅,合情合理跳不出丝毫毛病。

“……吴雩,”步重华那只手仍然攥着他的腕骨没松开,上半身略微向前,盯着他的眼睛:“从宋卉来队里以后你就一直不高兴,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吴雩错开目光,客套短促地笑了一下:“步支队你看你这话说得……”

“你喊我什么?”

“步……”

“丰源村那天晚上,那群暴民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咱俩以为就要死在一块的时候,你抱着我声嘶力竭喊了一句什么?”

步重华俊美的面孔紧绷,唇角抿出异常锋利的弧度,几乎紧贴在他耳边,一字字从牙缝中轻轻迸出来:“你明明喊的是步重华,你以为我没听见吗?”

——那个夜晚房屋燃烧的爆裂,疯狂混乱的喊杀,由远而近的警笛……所有画面搅成光怪陆离的碎片,从记忆深处渐渐淡去,仅剩下不明显的光影。

只有步重华最后喷出的那口血,就像火流滋滋烧遍皮肉、直入骨髓,至今都痛得让人发抖。

吴雩竭力按捺住胸腔抽搐,吸了口气,他只要略微一偏头嘴唇就有可能碰到步重华的脸颊:“知道为什么你一直觉得我不高兴吗,步支队?”

“……”

“因为真正不高兴的人其实是你。”

“但如果我是你,现在不仅会很高兴,还会充满了感激。毕竟那姑娘为了你连大卸八块的腐尸、垃圾场、外勤实习三班倒都能忍,她可能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欢你的人。”

步重华站在原地,仿佛被迎面狠狠撞了一下似的。

吴雩打开隔间插销,挣脱了他的手:“我今晚值夜班,不去你家借宿了,谢谢。”

——他管那叫借宿。

步重华扬起下巴,神情无异,嘴唇紧抿,但神经末梢却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了进去。

吴雩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那姑娘为了你连腐尸都能忍,她才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欢你的人……”

“如果我是你,现在已经很高兴地接受她了。”

——晚上七点,市中心“枫丹白露”法餐厅门口。步重华一脚踩下刹车,盯着手机短信界面的“吴雩”两个字,眉宇间隐隐显出一丝阴霾。

许久后他终于呼了口气,动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我今晚在】,然后突然停顿下来。

我今晚在市中心酒店给宋卉庆生?

屏幕上半个月前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条短信【我今晚去云滇】还孤零零挂在那里,步重华一眼瞥见,心头无来由的烦躁顿起,索性也不发了,直接摁断手机冷着脸下了车。

“步哥!”餐厅领班快步迎出门口:“步哥这就来啦!”

这家店步重华就来过两次,一次是去年宋卉庆生,一次是他做东给笔迹鉴定中心的专家接风。尽管两次都是来了就吃吃完就走,但凡是开门做生意的那可绝不脸盲,本辖区内的消防治安工商税务等等都对着照片认了个囫囵,有一次步重华带人在街对面蹲点,下令所有人都身着便衣,结果这帮刑警还没来得及混进人群,居然被领班拔腿狂追出来一人送了条冰毛巾。

“家里吃饭,不用领了。”步重华径直走向预定好的包间,随口问:“人都到齐了?”

领班眨了眨眼:“早到啦,早就在等您啦!”

他这个笑嘻嘻的神情似乎有点心照不宣的暧昧,但步重华心事重重,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便推开了包间门,紧接着一愣。

包间很小,靠窗只有两人座,雪白桌布上放着几朵玫瑰和香水蜡烛,散发出幽幽香氛。

宋卉化了妆,涂了口红,穿着白色缀蕾丝的吊带及膝裙和裸色高跟鞋,鬓边还戴着两枚珍珠小发夹,紧张地站起身,下意识把双手背到身后:“哥。”

“……”步重华环视周围一圈,心里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望着她问:“宋叔叔他们人呢?”

“他他他们在在在半路上堵堵堵车所以……”

步重华加重语气:“人呢?”

电光火石间宋卉想起了很多回忆,从小学三年级捡到五十块钱偷偷拿去买画报被步重华拿尺子打足了二十下手心,到五年级考砸了模仿家长签名被步重华发现后罚站墙角四个小时,再到上初三跟男同学偷偷谈恋爱传小纸条分喝ad钙奶结果两人一起被步重华追得沿街鸡飞狗跳,最后是数天前垃圾场里浓浓恶臭沁人心脾的尸体七巧板……

宋卉从胃到喉咙整个一抽,下一秒本能地:“嘤——”

“我错了我骗你的其实今晚餐厅是我偷偷订的他们都不来只有咱俩——”

“我就想跟你单独待会儿嘛我喜欢你嘛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步重华深深地望着她,直到宋卉抽泣渐止,才开口问:“你喜欢我?”

宋卉脸红着,不过跟害羞没关系,纯粹憋屈加气急地点点头。

“但我不能骗你。”步重华看着她,每个字都冷静如坚冰:“我不喜欢你,我喜欢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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