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刁建发喃喃道。

嫌疑人烂泥般瘫在铁椅里,脸上蒙着一层死气,整个人浑浑噩噩,只有在提起这两个字时那浑浊的眼珠才蓦然一轮,浮现出难以克制的恐惧。

“鲨鱼是‘海沟’的主人,暗网的恶魔。没有人敢触怒他,没有人敢忤逆他,任何跟他作对的人都得死……如果我早点知道,我绝对不会跟他手下人接触,我甚至不会把人骨法器放到暗网上去!”

步重华面沉如水坐在审讯桌后,孟昭问:“你刚才说那个手下人绰号叫三七?”

“是,他是个掮客。”刁建发苦笑一声:“这事要从陈家藏着的三个‘老物件儿’说起。当年陈老……陈元量入藏,带回来一串念珠、一把长笛、一个头盔,据说都是几百上千年前的喇嘛骨头做的。自前两年藏传佛教莫名其妙火起来以后,我帮他四处打听卖掉了两件,唯独最后一件人骨头盔因为价格昂贵,轻易脱手不得。后来巧合认识李洪曦,我听他整天神神叨叨说在暗网上洗钱做生意有多神不知鬼不觉,才动了心思把人骨头盔放到暗网平台上去,陈元量也同意了。”

“我为这事提前垫了陈元量一百二十万定金,说好事成后再二八分成,但这有价无市的宗教文物即便在暗网上也并不好卖,茶马古道、梦想市场等几个平台都没消息。直到今年三月,我们在马里亚纳海沟的账号上突然接到后台留言,有人对人骨头盔很感兴趣,对我们提出的价格也一口答应,那个人就是‘鲨鱼’。”

孟昭谨慎地问:“鲨鱼是国际通缉犯,隔着屏幕你是怎么确认对方身份的?”

“因为他用的是网站管理员账号。”刁建发无力地咧了咧嘴,像是在自嘲:“但我们几个初入暗网的菜鸟,只知道网站管理员肯定很有钱,却根本不知道鲨鱼这个称号代表的是什么——他是深海真正的主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步重华打断了他神经质的念叨:“‘三七’跟鲨鱼是什么关系?”

“雇佣关系。虽然他自称是鲨鱼的人,但那纯粹是那小子往自己脸上贴金。”刁建发有气无力道:“我开着酒吧,三教九流朋友也算多了,但这人确实是第一次见。凑巧的是陈元量几年前帮人牵线买收藏品的时候跟他打过交道,知道他不少底细,说他是个心狠手辣、贪钱不要命的主。”

确实心狠手辣,如果推测没错的话,这个三七前后杀了高宝康、年小萍、陈元量三个人,作案干净利落,手段残忍统一,应该是个杀人的老手了。

孟昭不由向前倾身:“关于三七的信息你还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他真名姓向,其他的陈元量不肯说。”刁建发犹豫了下,说:“陈元量早些年帮人捣腾墓葬文物,有些金额价值比较高,说出去足够他在监狱里坐到老死……所以他跟三七应该都有些底细在对方手里,轻易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书记员噼里啪啦迅速记下这些内容,步重华招手叫来刑警,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立刻会意奔出去叫人调查了。

“你刚才说这个绰号三七的掮客故意把价格压到很低?”孟昭问。

“对,他也是胆大包天,连鲨鱼的钱都敢昧,为了中饱私囊开口就要把我们原定的价格直接砍掉一半。”直到现在说起这个,刁建发都还是有点止不住愤懑:“我们跟他来回谈判拉锯了两三次,就在这过程中,这事竟然被郜琳琳知道了。那小婊|子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发财的命,就异想天开偷走人骨头盔,还自己跑去联系姓向的,想把人骨头盔以原来十分之一的价格偷偷卖掉!”

孟昭冷冷地问:“所以你才买通高宝康去杀郜灵,夺回法器?”

刁建发点点头:“我别无选择,毕竟是这么大的生意,但我没想到的是姓向的那小子竟然这么狠——他等高宝康杀了郜灵以后,才杀掉高宝康夺走人骨头盔,还故意在半道上随便杀了个姓年的小丫头,搞出‘邪教祭祀’‘骷髅杀人’这种满天沸沸扬扬的大新闻;当时我还想不通为什么,现在我才知道这都是他故意的!这是他计划好的!”

刁建发身体往前一弹,咬牙切齿瞪着空气:

“他这么故布疑阵,让我怀疑是高宝康起贪念带走了头盔,同时又害怕追究高宝康会引来警方对邪教的注意,所以我当时连查都不敢往下查!而他仅仅只是杀了几个人,就一分钱不花拿走了头盔,他简直太毒!太毒!”

刁建发的怒吼回荡在审讯室里,懊悔心痛清晰可见,但这荒唐的一幕却让几名刑警笑不出来。

他们之前猜测年小萍被杀只是凶手故意制造出邪教祭祀的假象,目的不过是想拖住刁建发陈元量这帮人,让他们从此不敢在津海范围内追查人骨头盔的下落;但这个猜测太奇诡、太让人无法接受,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很难被当成正式的侦查思路。

他们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为一点点荒谬的原因杀人,哪怕把少女鲜活的生命当做脚下蝼蚁,哪怕他炮制出的假象也只能将水落石出拖延短短几天工夫而已。

“你被满天新闻吓住了,不敢再追查人骨头盔,想就此收手不干,所以李洪曦才会冒冒失失地把自己暴露在警方的视线里。”孟昭淡淡道,“他害怕郜灵偷用刘俐的电子设备跟‘马里亚纳海沟’联系,更害怕郜灵忍不住曾经跟刘俐炫耀什么露出线索,所以在惊慌失措中忍不住去找了刘俐……你们这帮人,说狡猾是真狡猾,说愚蠢也是真愚蠢啊。”

狡猾算计到极点反而会将自己置于死地,确实是陈元量、刁建发、李洪曦这帮人的真实写照了。

“这不是我的错,开始我也没想要杀人。”刁建发喃喃道:“都是姓郜的小婊|子贪财偷东西,高宝康那废物轻而易举就被杀了,‘三七’的手段又太狠太丧心病狂……我只是不该跟鲨鱼做生意,如果我早点知道,我就不该跟鲨鱼做生意……”

他颓然低下头,望着脚下灰暗的水泥地。

监狱能迅速、彻底地从里到外摧毁一个人,就算现在没上手铐,他的双手还是习惯性摆在那个位置上,仿佛生铁镣环已经深深蚀刻进血肉里,余生再也分割不开了。

步重华打手势问警察要了包烟,连同打火机一起丢到他面前,示意他来一根。

刁建发没有推辞,颤抖着手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颓丧到极点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沙哑地道:“谢谢。”

“不用谢。”步重华淡淡道,“关于鲨鱼,有一件事我太不明白。”

“……什么事?”

“鲨鱼是个外国人,本来应该不是你们的目标客户。他有没有提起自己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宗教文物呢?”

步重华在以一种比较曲折的方式诱使他主动供出秦川,审讯室内外数道目光顿时集中在了嫌疑人身上。谁知下一刻,刁建发噗地失笑出声:“警官,你该不会真以为鲨鱼这样的大人物,会亲自跑来用账号跟我们聊天吧?”

一个通缉犯还他妈成大人物了——在场所有人瞬间都升起这个哭笑不得的念头。

但步重华没有嘲笑或呵斥,只静静地盯着他:“愿闻其详。”

“马里亚纳海沟是现在最大的黑市电商,如果说汉莎、阿尔法湾好比淘宝,那人家就是ebay或者亚马逊。而鲨鱼作为马里亚纳海沟的创始人和大老板,不知道跟多少毒枭跟军火商都有过合作,国际刑警通缉了他那么多年都只能跟废物一样追在他屁股后头跑,真打起来还不知道是谁灭了谁。”刁建发嗤笑一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跑来跟我们倾诉他买东西的心路历程?连用管理员账号联系我们的都是他手下,哥几个够得上跟鲨鱼本人说话的资格吗?”

审讯室里面面相觑,没人出声——他这话虽然狂妄得可笑,但跟鲨鱼本人的犯罪史相比,却能算得上是实话实说。

“所以你是因为鲨鱼本人的实力,所以才愿意把人骨头盔卖给他的吗?”步重华问。

刁建发说:“那倒不是,主要能出得起这个价的人不多,有钱的又不一定欣赏这种东西。”

步重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那你们怎么没想过先联系一下老客户,就是买了陈元量前两件人骨法器的那个缅甸人‘宝三’?”

明里暗里数道目光都紧盯在刁建发脸上,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理所当然反问:“你们不知道宝三是谁吗?那个缉毒队长已经叛变跑了!”或者:“我联系过,但宝三已经跟鲨鱼勾搭上了,卖给谁不是一样?”

但出乎意料的是,刁建发狠狠抽了口烟,苦笑道:“当然联系过,可他买不起,他的主顾出了点事儿。”

事儿?

步重华“噢”了声:“出了什么事?”

“宝三跟姓向的一样都是掮客,只是为人比姓向的靠谱很多。我也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来头,但从那两次买卖的经验来看,这人钱款物流都及时到位,也没有背着主顾讨价还价、私下昧钱的毛病,所以年初的时候联系过他一次。”

嘴里从来没有别人半句好话的刁建发竟然对秦川的评价还挺高。

步重华问:“他说不要?”

“没有,他的回复是这东西太挑人了,他只知道有一个主顾是既不差钱又肯定要的,但不巧的是那主顾最近家里死了人,非要作死从缅甸扶棺回国,结果因为边境戒严的原因被困在国内,失去了音信。”

因为边境戒严而出不了境?

审讯室内外所有警察都脸色一紧。

“也是命吧。”刁建发苦笑一声,说:“如果宝三那边把这头盔给买了,现在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步重华敏感地向前倾身,盯着刁建发那张布满胡渣的虚肿的脸:“你知不知道宝三的主顾是谁?”

刁建发闷不吭声,抽完了一根烟,又摸出一根来嚓地点燃,狠狠抽了好几大口,盯着烟头红光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饥渴和贪婪。

“我知道。”他顿了顿,然后才斜觑向步重华:“但我要是说了,能算立功表现吗?”

刑警审问嫌疑人,每一句话都必须步步为营,每一个表情都暗藏无穷玄机,甚至每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和眼神都有可能引发一轮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

步重华没有不假思索立刻应允,而是慢慢向后靠在椅背里,似乎在仔细斟酌什么,每一丝最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都落在嫌疑人直勾勾的注视中,足足过了半支烟工夫才吐出两个字:“可以。”

“那我……”

“但立功表现不代表你很快就能出来。”步重华平淡而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它只代表原本判死刑的可以改无期,原本无期的可以改二十年。你要是想让我保证四五年就刑满释放,那你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会请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的。”

刁建发瞳孔剧烈颤抖着,像是在脑海中激烈挣扎,半晌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软下来。

“行,步支队长,”他沙哑道:“……就冲你这个态度,我信了。”

空气中那根绷紧的弦无形中一松,好几个人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这小子。”单面玻璃外严峫嗤笑了声,好像对自家表弟的演技还挺得意,扭头向吴雩扬了扬下巴:“姓步的搞审讯有几分本事,对吧?”

吴雩仿佛突然回过神:“……啊?”

其实他神情不太对,但没人看得出来。

——步重华对犯罪的直觉,对谎言的敏锐,以及在审讯中可怕的掌控和穿透力,就像一束瞬间看透灵魂深处的强光,足以让任何心里有鬼的人如坐针毡,何止是有几分本事而已?

“……哦,是。”吴雩咽了口唾沫,别开视线笑了笑:“步队一直挺厉害的。”

严峫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什么,却只听蓝牙耳机里传来刁建发模糊的声音:“宝三那主顾是个缅甸华裔,据说当年偷渡出去的,在金三角贩毒发了家,非常虔诚信佛,酷爱收藏佛教跟密宗的文物……世上人都这样,越是杀人放火越是满口信佛,宝三那主顾可是个厉害的主。”

说着他摇头讽刺地笑了一声。

“那人的名字,叫做万长文。”

那一瞬间,严峫脸色剧变,猛然回头望向审讯室,只听咣当!

步重华霍然起身,带翻座椅,在撞响中一把揪住刁建发的领子:“万长文?!”

没人见过步重华如此罕见的状态,当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孟昭下意识跟着站了起来:“步队您别……”

“你、你干什么?”刁建发拼命挣扎,惊恐至极:“就是那个万长文,就是那个——”

“那个三十年前从云滇偷渡到缅甸跟人做鸦片生意,后来在掸邦开鸦片加工厂,这么多年一直在逃的万长文?!”

刁建发已经说不出话了,满脸涨得紫红,拼命划动手脚,一群刑警蜂拥而上都没法把他从步重华铁钳般的手里抢出来:“步支队!冷静点步支队!”“先放手先放手!”“快叫人来,快快快叫人来!”……

砰!审讯室门被打开,严峫疾步走来一把抓住步重华的手生生掰开,像扔口袋似的把刁建发甩给了几名惊慌失措的刑警。然而步重华就像被魇住了似的,脸色森寒得令人恐惧,在混乱中把严峫一推,拔腿刚要扑向不断狼狈呛咳的刁建发。

嘭一声重响,吴雩迎面按着步重华,把他重重抵在墙上,用全身力气用臂弯把他环住:“没事了,没事了……冷静点步队,是我,没事了……”

“你们让开!让我问清楚!万长文在哪?!他藏在哪?!”

“冷静点步重华!”吴雩咬牙喝道:“你看看你头顶上的监控!”

步重华像是从噩梦中陡然惊醒,直直对上吴雩近在咫尺的脸。

他们俩几乎连额头都顶在一起,刹那间步重华清清楚楚从吴雩眼底看见了他的焦急、担忧和不安,以及自己暴怒的倒影。

“快走!走!”严峫不容拒绝地指挥警察把刁建发拖出审讯室,向步重华安抚而严厉的一瞥,那意思很清楚:你给我镇定一点!

然后他重重带上门,杂乱的脚步渐渐远去,直到周遭恢复了安静。

“冷静点,没事了。”吴雩就这么抵着步重华的额角,直到感觉他不再挣扎暴怒,才稍微仰后拉开了数寸距离,一手安抚地按在他脸侧,同时用拇指抬起眉角让他看着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

“嗯?”吴雩望着他低声问,“万长文跟你有什么过节?”

步重华眼底满是血丝,直勾勾与吴雩对视,半晌终于闭上眼睛,从胸腔里吐出一口炙热的气,贴着墙面站直身体。

“万长文,”他声音非常轻,只有吴雩能听得见:“二十多年前,他派人闯进我家,杀死了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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