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罗西亚大酒店是欧洲最大的酒店,拥有5738个床位、十英里长的走廊,可是没有空调设备。

亚斯夫·哈桑在那里睡得非常不好。

“突击队应该抢在狄克斯坦之前劫持那条船”,这句话说起来简单,但是他越想就越觉得可怕。

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简称“巴解”)在1968年时并非像它佯称的那样是个紧密的政治实体,甚至也不是一个由各个战斗小组协同配合的松散的突击队,倒更像是一个有共同志趣的人们组成的俱乐部:它虽然代表其成员,但并不控制他们。各个游击小组可以通过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发出同一个声音,但他们不能也未曾一致行动。因此,当马赫莫德说突击队会有所作为时,他指的只是他的小队。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要求巴解合作,都是不明智的。巴解从埃及人那里得到了资金、设备和落脚点,但是也受到他们的渗透,要是想对阿拉伯集团保密,就不能对巴解透风。当然,在行动之后,全球新闻界关注那条载有核物质的被劫船只时,埃及人就会知晓,而且可能会怀疑突击队有意对他们隐瞒,但马赫莫德会装聋作哑,而埃及人也只好跟着一起欢呼突击队粉碎了以色列人的一次进犯行动。

无论如何,马赫莫德相信他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他的突击队与巴勒斯坦之外的世界有最好的联系,有最好的欧洲装备和相当多的资金。他现在在巴加西先安排借一条船的事,他的国际小队正在从世界各地集结过来。

然而,最关键的任务却交给了哈桑:如果突击队要赶在以色列人的前面登上阔帕列里号,他就要确定狄克斯坦劫船的确切时间和地点。就此,他需要克格勃。

他此刻感到在罗斯托夫身旁极度不安。直到拜访马赫莫德之前,他一直能够告诫自己,他在为了同一个目标为两个组织工作着。如今,他毋庸置疑是个双面间谍,只是伪装成为埃及人和克格勃合作,实际上却在破坏他们的计划。他的感觉大不一样了——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叛徒——他担心罗斯托夫会在他身上注意到这种变化。

哈桑飞抵莫斯科的时候,罗斯托夫本人也感到不自在。他事先说过,他的公寓里没有哈桑可住的地方,其实哈桑知道他家的其他成员全都外出度假了。看来罗斯托夫在隐瞒某些事情。哈桑怀疑他在约会什么女人,不想要他的同僚碍事。

哈桑在罗西亚大酒店辗转反侧了一夜之后,到位于莫斯科环形线的克格勃大厦的菲利克斯·沃伦佐夫的办公室里会见了罗斯托夫。那里也有一股暗流。哈桑进屋的时候,那两个人正在争论什么,尽管他们当即闭上了嘴,屋里仍然弥漫着说不出口的敌对的僵持气氛。不过,哈桑忙于自己的秘密行动,没顾上对他们多加留意。

他坐了下来。“有什么进展吗?”

罗斯托夫和沃伦佐夫交换了一下眼色。罗斯托夫耸了耸肩。沃伦佐夫说道:“斯特罗姆堡号上安装了一个十分强大的无线电信标。那条船现在已经离开干船坞,向南穿过比斯海湾,估计会驶往海法,让摩萨德特工船员在那地方登船。我认为我们可以对我们的情报搜集工作感到满意了。这个项目现在已进入积极行动的阶段。事实上,我们的任务已经变成指令性的而不是描述性的了。”

“他们在莫斯科总部都这么说。”罗斯托夫不屑地说。沃伦佐夫瞪了他一眼。

哈桑说:“什么行动?”

“罗斯托夫就要去敖德萨登上一条叫作卡尔拉号的波兰商船。”沃伦佐夫说,“那条船表面上是普通的货运船,但实际上速度很快,而且还有些附加的装备,我们时常使用它。”

罗斯托夫抬头看着天花板,那是他脸上的一种稍显厌恶的表情。哈桑猜想,罗斯托夫不想让埃及人知道这些细节,大概这正是他和沃伦佐夫争论的事情。

沃伦佐夫继续说:“你的任务是弄到一条埃及船,并且在地中海跟卡尔拉号联系上。”

“然后呢?”哈桑追问道。

沃伦佐夫刚要开口,罗斯托夫抢先说:“我想让你告诉开罗一个打掩护的说法。”他对哈桑说,“我想让你们的人认为我们对阔帕列里号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以色列人计划在地中海干些事情,我们还在设法弄清楚到底是什么。”

哈桑点点头,脸上还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他必须知道那是什么计划,而罗斯托夫并不想告诉他!他说:“是的,我会这样跟他们说。不过,你要告诉我计划的具体内容。”

罗斯托夫瞥了沃伦佐夫一眼,耸了耸肩。沃伦佐夫说:“劫船之后,卡尔拉号会对准狄克斯坦的那条载铀的船。卡尔拉号要撞上那条船。”

“撞船!”

“你的船要目睹这次撞船,发出报告,并且要观察到船上的水手是以色列人,装的货是铀。这些事实都在报告之列。国际上会对这次撞船事故追踪溯源。船上的以色列人和盗窃来的铀无疑会成为铁证。与此同时,那些铀会归还给合法的货主,而以色列人就要蒙羞受辱。”

“以色列人会动武的。”哈桑说。

罗斯托夫说:“还巴不得呢,有你的船在场看到他们攻击我们并且帮助我们击退他们。”

“这个计划蛮不错。”沃伦佐夫说,“简单易行。他们只消撞船,余下的就顺理成章了。”

“不错,真是个好计划。”哈桑说。跟突击队的计划完全符合。与狄克斯坦不同的是,哈桑知道图林就在阔帕列里号的船上。突击队劫持阔帕列里号并伏击以色列人之后,他们可以把图林和他的电台设备抛进海里,这样罗斯托夫就没法确定他们的方位了。

但是,哈桑需要知道狄克斯坦打算执行他的劫持行动的时间和地点,以便确保突击队得以先期到达。

沃伦佐夫的办公室很热。哈桑走到窗前俯视莫斯科环形线上的过往车辆。“我们需要确切掌握狄克斯坦劫持阔帕列里号的时间和地点。”他说。

“为什么?”罗斯托夫做了个摊开两手、掌心向前的姿势,“我们有图林在阔帕列里号上,还有无线电信标在斯特罗姆堡号上。我们随时都知道这两条船的方位。我们只需要待在近处,到时候把船开上去就是了。”

“我的船必须在关键时刻处于合适的海域啊。”

“那就尾随着斯特罗姆堡号,保持在海平线的距离上,能够收到那条船的无线电信号就成。或者也可以同卡尔拉号上的我保持联系,或者双管齐下。”

“万一信标失灵,或者图林暴露了呢?”

罗斯托夫说:“这种风险应该以我们摊牌的危险来衡量,如果我们重新开始跟踪狄克斯坦——假定我们能够找到他的话。”

“不过,他还是有个漏洞的。”沃伦佐夫说。

这次轮到罗斯托夫瞪眼了。

哈桑解开了他的领口。“我可以开窗户吗?”

“窗户打不开。”沃伦佐夫说。

“你们听说过空调吗?”

“在莫斯科?”

哈桑转过脸去跟罗斯托夫说话:“想想看吧。我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们盯死了这些人。”

“我已经想过了。”罗斯托夫说,“我们已经尽力做到把握十足了。回到开罗去,安排好那条船,同我保持联系。”

哈桑心想,你这个摆臭架子的无赖。他又转向沃伦佐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除非我们消除了剩下的不确定的点,我无法告诉我们的人,我对这个计划已经感到满意。”

沃伦佐夫说:“我同意哈桑的想法。”

“哎,我不同意。”罗斯托夫说,“何况目前这个计划已经得到安德罗波夫的批准。”

直到此刻之前,哈桑认为,既然沃伦佐夫站在他的一边,而且沃伦佐夫又是罗斯托夫的上司,他就要占据上风了。可是提及克格勃的首脑,似乎棋局出现了制胜的一步:沃伦佐夫几乎一下子就怯阵了,而哈桑则不得不再次隐瞒他的绝望。

沃伦佐夫说:“计划是可以更改的。”

“那也只有经过安德罗波夫的批准。”罗斯托夫说,“而且这种改变你是不会得到我的支持的。”

沃伦佐夫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哈桑心想,他痛恨罗斯托夫,我也一样。

沃伦佐夫说道:“那好吧。”

哈桑在他的情报生涯中,始终身处某一个专业机构——埃及情报局、克格勃,甚至是突击队。总有资深的说话算数的人对他发号施令,并且负起最后的责任。此时此刻,当他离开克格勃大厦返回宾馆时,他意识到他要自己做主了。

他得单枪匹马地找到那个善于隐身、机警过人的人,发现他的戒备森严的秘密。

他有好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他返回开罗,向他们报告了由罗斯托夫编造的那个打掩护的故事,安排了罗斯托夫所需要的那条埃及船。他依旧面临的首要问题就像是他对着一座悬崖峭壁,在他至少看到登顶的部分通路之前,他是无法起步攀登的。他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过往经历中搜寻使他能够应对这样的任务,并能独立行动的态度和办法。

他只好回到很久以前的道路上去。

先前,亚斯夫·哈桑曾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原本是一个富有的、甚至是贵族般的阿拉伯人,全世界都在他的脚下。他曾经抱着他能够多少成就一番事业的态度四下走动,并且认为他已经这样起步了。他到英国去学习,虽说是异国他乡,却毫无晕眩之感,而且他还融入了那里的社会,并不在意甚或虑及别人会如何看他。

即使在当时,也有几次他需要学习的时候;但他仍学得得心应手。有一次,一个本科的同学,是位有着子爵什么头衔的人物,邀请他到乡下去打马球。哈桑从来没有涉足过那项运动。他请教了规则,并且观察了一阵别人的玩法,注意着他们如何握球槌、如何击球、如何传球及其道理,随后他就下场了。他握球槌的样子笨拙,但他骑起马来风驰电掣,他打得像模像样,完全享受着其中的乐趣,他们那个队还获胜了。

眼下,在1968年,他自问:我能做成任何事情,可是我跟谁竞争呢?

当然,对手就是大卫·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有主见、有自信、有能力、聪明绝顶。他甚至在狄克斯坦销声匿迹、无处可寻的时候,也能够找得到。他曾经两次成功。哈桑回忆起:

问题:狄克斯坦为什么在卢森堡出现?

想一想,我们什么时候得知的卢森堡?那地方有什么?

那里有股票交易所、银行、欧洲议会、欧洲原子能共同体——

欧洲原子能共同体!

问题:狄克斯坦消失了——他可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知道。

不过,我们知道他认识的什么人吗?

只有牛津的阿什福德教授——

牛津!

罗斯托夫的方法是搜出只鳞片爪的信息——什么都算,无论多么不起眼——以便接近目标。

麻烦的是,他们似乎用尽了所掌握的全部零零碎碎的情报。

哈桑想,我得另辟蹊径。我能办成任何事情。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从他们在牛津同窗以来的一切往事。狄克斯坦曾经打过仗,他下棋,他的服装破旧——

他有母亲。

可她已经过世。

哈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的兄弟姐妹,任何亲戚。他们当年就不算亲密,何况如今又时隔多年。

然而,毕竟有一个人可能对狄克斯坦有所了解,那就是阿什福德教授。

于是,亚斯夫·哈桑在绝望之中又回到了牛津。

一路之上,从开罗起航的飞机上、从伦敦机场到帕丁顿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在开往牛津的火车上、在驶向河边那栋绿白相间的小房子的出租车上,他都在琢磨着阿什福德。说实在的,他看不起这位教授。教授年轻的时候或许是个冒险家,可是后来变成了一个懦弱的老者,政治上半瓶醋,一个连老婆都看不住的书呆子。一个戴绿帽子的人是得不到别人尊敬的——而英国人却不这样看待,这只能增加哈桑的轻蔑。

他对阿什福德的弱点忧心忡忡,出于对亦生亦友的狄克斯坦的不二情谊,可能会使教授误入彀中。

他想不好该不该端出狄克斯坦是犹太人这一事实。早在他在牛津读书的时代,他就知道,英国的上层社会是最能容忍排犹观念的,私下里仍然反对犹太人的伦敦俱乐部都在西区,而不在东区。但阿什福德在那里是个例外。他热爱中东,而这种亲阿拉伯的姿态在动机上是伦理学而非种族的。不,那条途径是走不通的。

最终,他决定单刀直入:告诉阿什福德他为什么想找到狄克斯坦,并希望阿什福德肯于出自同样的理由助他一臂之力。

他们握手并倒了雪莉酒之后,就在花园里就座,这时,阿什福德说:“什么风把你这么快就

又吹回到英国来了?”

哈桑说出了实情:“我在跟踪纳特·狄克斯坦。”

他俩坐在花园里河边树荫下由篱栅隔开的小角落里,多年前,哈桑就是在那里亲吻了漂亮的艾拉。那个角落遮蔽着十月的凉风,还有点秋日的阳光温暖着他们。

阿什福德警觉又谨慎,他面无表情:“我觉得你最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哈桑注意到,在这个夏季里,阿什福德实际上有些时髦了。他修饰了面颊两侧的胡须,让乱糟糟的头发边缘长长了些,还穿上了粗斜纹布的牛仔裤,扎了宽皮带,外罩的仍是旧的花格呢上衣。

“我要跟你说。”哈桑说道,感觉很有些尴尬,换了罗斯托夫会更加巧妙的。“不过我得要你保证,不再向别人传播。”

“同意。”

“狄克斯坦是一名以色列间谍。”

阿什福德的眼睛眯了起来,不过没有吱声。

哈桑深入下去:“犹太复国主义者计划制造核弹,但他们没有钚。他们需要秘密供应的铀来填充他们的反应堆,以便生产钚。狄克斯坦的任务是窃取铀,而我的工作则是找到他并且制止他。我想让你帮我一把。”

阿什福德盯着他的雪利酒,然后一饮而尽。“这个命题有两个问题。”他这样说着,哈桑意识到阿什福德准备将这件事当作学术问题来探讨,这是心有余悸的学术式的典型防卫。“一个是我能否提供帮助,另一个是我该不该这么做。我认为,后一个是前提,反正从道义上说是如此。”

哈桑自忖:我可以抓着你的脖子,把你提起来,摇晃你。也许我能那么做,至少是比喻一下。他说:“你当然应该。你相信我们的事业。”

“没有那么简单。要求我的是干预两个民族的竞争,而双方都是我的朋友。”

“可是只有一方是正义的。”

“因此,我应该帮助正义的一方——而背叛非正义的一方咯?”

“当然啦。”

“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当然’……假如你一旦找到了狄克斯坦,你会怎么办呢?”

“我在为埃及情报机构工作,教授。而我忠于的是——而且,我相信,你也一样——巴勒斯坦。”

阿什福德拒不上钩。“说下去。”他保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说。

“我得弄清狄克斯坦计划窃取这批铀的确切时间和地点。”哈桑迟疑地说,“突击队要赶在狄克斯坦下手之前到达那里。”

阿什福德的眼睛一亮。“我的天。”他说,“妙极了。”

哈桑心想,他就要到位了。他既害怕又激动:“对你来说忠于巴勒斯坦很容易,不过是在牛津这儿做做演讲,参加一下会议。而对我们这些要在外面为祖国而战的人们来说,就要困难多了。我到这里来要求你做些关乎你的政治的具体事情,决定你的理想有没有意义。这就是你和我要弄明白,阿拉伯的事业对你而言是不是超出了一个浪漫概念而已。这是考验啊,教授。”

阿什福德说:“也许你是对的。”

而哈桑却想:我拿住你了。

苏莎决定告诉她父亲,她跟狄克斯坦恋爱了。

起初,连她自己都拿不准是不是动了真情。他俩在伦敦共同度过的几天是狂热、幸福和爱恋的,但事后她意识到那些情感可能是一时兴之所至。她打好主意先不做决定。她将以平常心来对待,静观事态的终局。

在新加坡发生的一件事使她改变了想法。该次航行的两位男乘务员是同性恋,只占用分配给他们的两间宾馆房间的一间,这样机组就能使用空出的那间举行聚会。在聚会的时候,驾驶员对苏莎调情。那人是个金发男子,笑口常开、态度安详、骨架清秀,还有些令人愉悦的奇特的幽默感。女乘务员们一致认为他是个浪荡哥儿。通常,苏莎会不假思索地跟他上床。可是她拒绝了,这让所有的同事都感到吃惊。她过后反思,决定再也不能有求必应了。她已经抛弃了那一套观念。她所想要的只是纳撒尼尔。就像是……有点像五年以前第二个甲壳虫歌集问世的时候,她翻遍了她的埃尔维斯、罗伊·奥比森和埃佛利兄弟的录音存货,意识到那些熟悉的老曲调已经听得太多,对她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不想再放送了,如今她需要的是更高档次的音乐。嗯,有点像那种感觉,只是还要更丰富些。

狄克斯坦的来信是定音的一锤。那封信天晓得是在哪里写的,反正是在巴黎的欧利机场投递的。他的字体小而工整,g和y两个字母的弯笔写得有些别扭,他把自己的心血投入到每一笔一画当中,一个平素沉默寡言的汉子写出这样的信就益发沁人肺腑。她读信的时候,热泪盈眶了。

她巴望自己能够想出一种方式向她父亲说清这一切。

她知道他不赞成以色列人。狄克斯坦是个老学生,她父亲真心诚意地高兴见到他,而且准备忽略这个老学生站在敌对一方的事实。可是,如今她打算让狄克斯坦成为她生活的长期伴侣,家庭的一员。他在信中说“我想要的是永远”,而苏莎想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啊,是的;我也这样想。”

她认为中东的双方都不对。难民的出逃是不公和可怜的,不过她认为他们应该定居下来,创建自己的新家园。这么做虽然困难,但总比打仗容易,而且她不推崇这么多阿拉伯人觉得不可抗拒的大喜大悲的英雄行为。另一方面,整个的该死的混乱局面显然要归咎于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是他们夺取了原本属于别人的国家。这样的愤世嫉俗的观点对她父亲毫无影响,他看到的是一方正确、一方错误,他妻子的漂亮的阴灵恰恰是在正确的一方。

这对他是艰难的抉择。她早已粉碎了他挽着身穿白色婚纱的女儿走在廊道上的梦想,不过他仍偶尔谈及她定居下来给他生个外孙女的话题。这个外孙竟然是以色列裔对他会是个沉重的打击。

苏莎进家门的时候心想,话说回来,这就是做家长的价值。她叫道:“爸,我回来了。”一边脱下大衣,放下她的飞行箱。没有回应,但他的公文包放在前厅:他一准是在花园里。她把水壶坐到火上,走出厨房,下坡前往河边,脑子里还在选词择句,如何把她的新闻告诉他。或许她该从这次航行谈起,再慢慢绕到……

她在走近篱墙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而你打算拿他怎么办呢?”是她父亲的语音。

苏莎停住了脚步,想不好该不该打扰他们。

“只是跟踪他。”另一个声音说,听着陌生,“当然,狄克斯坦不到事后是不该被杀死的。”

她用手捂住嘴,堵住自己的失声惊叫。随后,她惊骇不已地转身,轻手轻脚地跑回房子。

“那好吧。”阿什福德教授说,“按照我们权且称作罗斯托夫的方法,咱们来回忆回忆我们所了解的与狄克斯坦相关的一切。”

哈桑想着,随你怎么做,但是看在真主的份上,拿出点什么就好。

阿什福德继续说:“他出生在伦敦东区。他幼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怎么样了?”

“根据我们的档案,她也不在了。”

“啊。嗯,他在战争的中期——我想是在1943年吧,参了军。反正他赶上了攻打西西里那阵子。不久之后,大约在进军到意大利国土的一半的时候,他被俘了。我记不得地点了。有谣传说——我肯定,你记得这件事——他身为犹太人,在集中营吃尽了苦头。战后,他来到了这里。他……”

“西西里。”哈桑插口说。

“怎么?”

“在他的档案里,提到了西西里。据推测,他参与了一船枪械的劫案。那些枪械是我们的人从西西里的一伙匪徒手里买下的。”

“要是相信我们在报纸上读到的新闻的话,”阿什福德说,“在西西里只有一伙匪徒。”

哈桑接口说:“我们的人怀疑,劫持枪械的人用提成的方式贿赂了西西里的那些家伙。”

“是不是在西西里他救了那人一命?”

哈桑不明白阿什福德所说的话。他控制着自己的急迫,想到:让他扯下去吧——这是想好的整个方案。“他救过什么人的一命吗?”

“那个美国人。你记得吗?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狄克斯坦把那个人带到了这里。一个相当粗俗的美国大兵。就在这栋房子里,他给我原原本本地讲了那个故事。现在我们到达了一些目标了。你见过那个人的,那天你也在这儿嘛,还记得吗?”

“我不能说我还记得。”哈桑咕哝着说。他有些发窘,他当时大概正在厨房里引诱艾拉呢。

“这事……还没法确定。”阿什福德说。他凝视着潺潺流淌的溪水,回想着二十年前的情景,他的面孔一时因悲伤而阴沉了下来,仿佛他想起了妻子。随后,他说:“当时我们师生欢聚一堂,大概是边饮着雪莉酒,边议论着无聊的音乐或存在主义,这时进来了一个大兵,开始谈起狙击手、坦克车和流血、死亡什么的。那真是当头一盆冷水,所以我才如此记忆犹新。他说他家祖籍西西里,他的表亲们在那次救命事件之后还款待了狄克斯坦。你刚才说一伙西西里匪徒在那次一船枪械的劫案中拿了狄克斯坦的提成?”

“只是可能而已。”

“也许他不需要向他们行贿。”

哈桑摇了摇头。这是情报,是罗斯托夫好像总能够从中获得什么的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他该怎么运用呢?“我看不出来这一切对我们有什么用处。”他说,“多年前狄克斯坦的那次劫夺怎么会和黑手党发生联系呢?”

“黑手党。”阿什福德说,“这正是我搜寻的字眼。而那个美国人的姓名是科顿——托尼·科顿——不,是阿尔·科顿,从布法罗来的。我告诉你,我记得一切细节。”

“可是联系呢?”哈桑急不可耐地说。

阿什福德耸了耸肩。“这很简单。从前狄克斯坦曾经利用他和科顿的关系拜望了西西里的黑手党,请他们帮忙在地中海进行一次海盗勾当。你知道,人们会重复年轻时的做法,他可能再做一次同样的事情。”

哈桑开窍了:恍然大悟之后是希望大增。尽管是远距离的一种猜测,却自有道理,机会是真实的,他或许就此得以再次抓住狄克斯坦。阿什福德看上去颇为自得:“这是推理思维的一则佳例——但愿我能加上注释之后公之于众。”

“我说不好。”哈桑渴望地说,“我说不好。”

“有点凉下来了,咱们进屋吧。”

他们上坡走进花园时,哈桑掠过一个想法,他还没有学到罗斯托夫的地步,他只是在阿什福德身上找到了他的影子。或许他先前引以为荣的独立自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其中有些不那么硬气的东西。他不清楚别的突击队员是否会有同感,是否因此才转而如此嗜血。

阿什福德说:“麻烦在于,我认为科顿无论知道什么,都会对你守口如瓶的。”

“他会跟你说吗?”

“他凭什么要跟我说?他恐怕不记得我了。我说,要是艾拉还健在,她也许会去见他,告诉他一些事……”

“嗯……”哈桑宁愿在谈话中不提及艾拉,“我只好自己去试试啦。”

他们进了屋。走进厨房,他们看见了苏莎,随后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知道他们找到答案了。

两个男人走进屋门的一刻,苏莎几乎说服了自己:她在花园里以为听到他们要加害纳特·狄克斯坦,是弄错了。那不可能是真的:花园、小河、秋阳,一位教授和他的客人……这里没有谋杀的存身之地,整个念头都是不着边际的,就像撒哈拉大沙漠里出现了北极熊。况且,他的错判还有很好的心理解释:她准备告诉她父亲,她爱上了狄克斯坦,却担心父亲的反应。弗洛伊德可能会预见,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会幻想出她父亲要杀死她的恋人。

因为她近乎相信了这样的推理,她就能对他们微微一笑,并且说:“谁想要咖啡?我刚刚煮好的。”

她父亲亲吻了她的面颊:“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我亲爱的。”

“我刚进门,正想出去找你呢。”我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呢?

“你不认识亚斯夫·哈桑——你还挺小的时候,他是我的一名学生。”

哈桑吻了她的手,用认识艾拉的人们的那种目光瞪着她。“你跟你母亲一丝不差的漂亮。”他说,他的语气中毫无调情和谄媚,听起来只是惊讶。

她父亲说:“亚斯夫几个月以前到过这里,就在他的一个同学——纳特·狄克斯坦来拜访我们之后不久。我想你是见过狄克斯坦的,不过,亚斯夫来的时候,你出去了。”

“这其中有什么联——联系吗?”她问,心中责备自己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眼时口吃了一下。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她父亲说:“其实,是有联系的。”

这时候,她知道那是真的了

,她没有听错,他们当真要除掉她有生以来唯一爱上的男人。她感到就要流泪了,要是一哭可就太危险了,于是转过身去准备起杯盘。

“我想让你做一件事,我亲爱的。”她父亲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念及你母亲的份上。坐下吧。”

她心想,请别再说了,这已经够糟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父亲坐下了。

他说:“我想让你帮助这位亚斯夫找到狄克斯坦。”

从这一刻起,她就恨上她父亲了。她当时就突然本能地想到:他对她的爱是欺骗性的,他从来没把她看作一个人,他就像利用她母亲那样利用她。她再也不会照看他、伺候他;她再也不会为他的感受操心,不会去想他是不是感到孤独、他需要什么……她明白过来,与她血肉相亲、心怀同样愤恨的母亲,早就在某一时刻认识到了这一点,如今她要做艾拉做过的事情:鄙视他。

阿什福德接着说:“在美国有一个人可能知道狄克斯坦在哪儿。我想让你跟亚斯夫一起到那儿去,问问那个人。”

她未吱一声。哈桑以为她的茫然是没听明白,就开始解释:“你要知道,这个狄克斯坦是一名以色列间谍,跟我们的人民作对。我们得制止他。科顿——在布法罗的那个人——可能正在给他帮忙,果真如此的话,他就不会帮助我们。但是他会记得你母亲,因此可能跟你合作。你可以告诉他,你和狄克斯坦是恋人。”

“哈—哈!”苏莎的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她希望他们会误解她发笑的理由。她控制住自己,身体保持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一声不吭,这时他们跟她讲了黄饼、登上阔帕列里号的人、斯特罗姆堡号上的无线电信标、马赫莫德及其劫持计划等相关情况,以及这一切对巴勒斯坦解放事业有多大意义。最后,她依旧沉默不语,她不必再装假了。

她父亲最后说:“如此说来,我亲爱的,你肯帮忙吗?你愿意干吗?”

她以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努力,对他们做出了一副飞行小姐的灿烂的微笑,从凳子上站起身,说道:“在这样的一次行程中要有许多安排,是吧?我要在洗浴时好好想想。”

她走了出去。

她锁上门,将自己与他们隔开,躺在浴缸的热水里,一切都渐渐地沉了进去。

原来这就是纳撒尼尔能够再见她之前要做的事:偷一条船。他曾经告诉她,那以后的十年、十五年,他都不会让她离开他的眼前……或许那意味着他能够放弃这种工作了。

不过,当然,他的计划的每一步都不会成功,因为他的敌人已经掌握了全部情况。苏联人计划撞纳特的船,而哈桑打算抢先盗船,并伏击纳特。无论使用哪种手段,狄克斯坦都处于危险之中,任何一种方法都是想毁灭他,而苏莎能够事先警告他。

她要是知道他在哪里就好了。

楼下的那两个人多么不了解她啊!哈桑就像一口阿拉伯沙文主义公猪一样,以为她会唯命是从。她父亲则认为她会站在巴勒斯坦一边,因为他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而他是支持巴勒斯坦的。他从来不晓得他女儿心中的想法,在这方面,他过去也是同样对待他妻子的。艾拉总能欺骗他,他从来都没怀疑过她并非她看上去的那样。

当苏莎想好她该如何做的时候,她又一次感到恐惧了。

毕竟还是有一条路,她可以找到纳撒尼尔并且警告他。

她会不会使事情更糟呢?要想亲自找到他,她就得把他们引向他。

可是,即使哈桑找不到他,纳特依然处于来自苏联人的危险之中。

而如果他事先得到警告,他就能够逃避两方面的危险。

也许,她可以在实际上接近纳特之前,就用什么办法甩掉哈桑。

要是换一种方式呢?等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拖下去,指望那个可能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她意识到,一方面是她想再次见到狄克斯坦的愿望使她这样想,另一方面是她担心劫船之后他可能会死,这就成了她最后见他一面的机会。不过也有好的理由,她什么事都不做可能会有助于挫败哈桑的阴谋。

她做出了决定。她要假装与哈桑合作,这样就可以找到纳撒尼尔了。

她特别高兴。她虽然身陷罗绁,却感到自由;她在服从父亲,却感到她最终会使他落空;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她将自己交托给纳撒尼尔了。

她同时也非常非常害怕。

她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体,穿好衣服,下楼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1968年11月16日凌晨四点,阔帕列里号从荷兰沿海的弗里辛根启程,港口的一位领航员登船导引着该船穿过西菲尔德的航道驶往安特卫普。四个小时之后,在港湾的入口处,又上来另一名领航员指引该船穿过码头。船从主港行经罗伊尔斯闸道,沿苏伊士运河和西伯利亚桥下,驶入卡吞迪克码头,在那里抛锚停泊。

纳特·狄克斯坦在观察。当他看到船只徐徐滑进,并辨出舷侧的船名阔帕列里,想到成桶的黄饼很快就会装满统舱的时候,心里被一种最为独特的感受所左右,就如同他看到苏莎的裸体一样……是啊,简直是情欲。

他把视线从42号泊位转向几乎延伸到码头尽头的铁路线。此刻线路上正有一列火车,车头后面挂着十一节车厢。其中的十节各载着五十一个二百公升容量的大桶,桶口有铅封,侧面打印着铅酸盐的字样,第十一节车厢上只载有五十桶。他离那些桶、那些铀多近啊,他可以走过去触摸那些货车车厢——他清晨时曾经这样做过,当时心想,由一股以色列的突击队员手持刀斧袭击这里,就这么干脆地把东西偷走,是不是太可怕了。

阔帕列里号的航程计划是快速返回。港口当局得到保证,黄饼会安全递交,但他们依旧不想让那玩意在他们的港口里哪怕多耽搁一分钟。近旁有一台起重机准备将桶装的货装到船上。

然而,在开始装载之前,还有手续要办。

狄克斯坦看到的第一个上船的是海运公司的人。他要给领航员发酬金,并从船长拿到水手名单由港口警方确认。

第二个上船的是约瑟夫·科恩。他来此是处理海关关系的:他会给船长一瓶威士忌,坐下来和他及海运公司的官员们喝上一杯。他还有一叠免费饮酒券,可以享用城里最好的夜总会备下的酒水,由船长发给船上的官员。而且他还要弄清船上工程师的姓名。狄克斯坦事先建议他通过要求查看船员名单,然后按照名单给每个官员发免费券的办法来完成此举。

无论他决定采用什么办法,他反正成功了。他离船走过码头回到他的办事处的时候,经过了狄克斯坦身边,他脚不停步,只是低声说:“工程师名叫撒尼。”

直到下午,起重机才开始工作,码头工忙着把桶装进阔帕列里号的三个货舱。那些桶每次只能移动一只,在船舱里每只桶的周围还要垫上木头隔开。不出所料,当天没有装完货。

晚上,狄克斯坦来到了城里的那家最好的夜总会。坐在吧台旁边、靠近电话的是一位令人惊艳的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她长着一头黑发和一张贵族式的长脸,露出略带高贵的表情。她身穿一件优雅的黑色衣裙,充分凸显出她的迷人的大腿和高耸的圆乳。狄克斯坦难以觉察地对她点了下头,但是并没有搭话。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手捧着一杯啤酒,期盼着船员们会到来。他们一定会来的。哪个海员会拒绝不花钱的酒水呢?

是啊。

夜总会开始上座了。那个黑裙女子有两次受到邀约,但她都拒绝了,这就造成了一种效果,她不是引人上钩的。九点钟的时候,狄克斯坦出去到了大堂,给科恩打了电话。按照事先的约定,科恩已经找借口给阔帕列里号的船长打过电话。此时他告诉狄克斯坦他发现的情况:除去两个人,船上所有的官员都在使用免费劵。那两个例外是忙于处理文件的船长本人,和感冒头疼的无线电员——他们在加的夫时,由于拉尔斯折断了腿而雇用的一个新人。

狄克斯坦这时拨了他所在的夜总会的电话号码。他要求和撒尼先生通话,据他所知,那位先生应该在酒吧。他等候的时候,能听到吧台的人叫喊撒尼的名字:这叫声有两种途径传到他这里,一个是直接从吧台,另一个是通过几英里长的电话线。最终他从电话里听到一个声音说:“喂?喂?这里是撒尼。有人在听电话吗?喂?”

狄克斯坦挂断了电话,快步走回酒吧。他远远看到吧台上放置的电话。那个穿黑衣裙的女子正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晒得黑黑的高个子金发男人说话,狄克斯坦当天早些时候曾经在码头上见到过他。那就是撒尼了。

那女人朝着撒尼微笑着。笑容很甜美,是那种使任何男人都要回眸的笑容:温热的红唇,微露的皓齿,伴随着倦怠似的半睁的一双星眼,真是摄人魂魄,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镜子前面演练过千百次的成绩。

狄克斯坦入迷地盯着看。他一点不懂这类手段如何卓有成效——男人如何勾引女人、女人如何勾引男人的一套。他更不明白一个女人如何引诱男人,却让那男人相信是他在引对方上钩。

看来,撒尼自有其魅力。他也对她微笑,含有调皮男孩式的一笑,这一笑使他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又露出了笑容。他迟疑着,仿佛想再说些什么,又一时想不出说什么才好,随后,他转过身要走,让狄克斯坦心里一惊。

那女人自知如何应对:狄克斯坦用不着担忧。她碰了碰撒尼的夹克衫袖子,他就回到了她面前。她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支香烟。撒尼翻着衣兜寻找火柴。他显然不抽烟。狄克斯坦心里沉吟了一声。那女人从放在她跟前的吧台上她的过夜手袋中掏出一只打火机,递给了撒尼。他为她点着了香烟。

狄克斯坦不能走开,也不能从远处观察,否则他会精神崩溃的。他只能聆听。他一路穿过吧台,站到了面对那女子的撒尼的身后。狄克斯坦又要了一杯啤酒。

那女子的话音热情又富于吸引力。狄克斯坦原本就听过的,可她此时却派上了用场。有些女人具有卧室的眼神,而她有的是卧室的话音。

撒尼在说:“我常遇到这种事。”

“电话吗?”那女子说道。

撒尼点点头:“女人的麻烦。我痛恨女人。我这一辈子,女人给我造成了痛苦和不幸。我巴不得自己是个同性恋者呢。”

狄克斯坦大吃一惊。他在说些什么?他的话当真吗?他再设法把她打发走吗?

她说:“你为什么没有成为同性恋呢?”

“我不喜欢男人。”

“那就当修士吧。”

“哎,你要知道,我还有麻烦,我有贪得无厌的性欲。我往往成天躺着,时常一夜好几次地干。这是我的一大问题。你想再喝一杯吗?”

啊。这只是闲聊。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狄克斯坦判断,海员们一向都这样干,他们把性生活变成艺术了。

事情就这样进展着。狄克斯坦不得不佩服那女子牵着撒尼的鼻子走的能力,同时却让他觉得是自己掌握着主动。她告诉他,她只在安特卫普逗留一夜,还让他知道她在一座上等旅馆里有个房间。随后,他说他们得来一瓶香槟,可惜夜总会里出售的香槟不够格,不如他们到别处去,比如说,去一个旅馆,她的旅馆就可一试。

舞池的表演开始时,他们离开了。狄克斯坦满心高兴:到此为止,一切顺利。他观看了十分钟一排姑娘踢着大腿,然后就走了出去。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旅馆,上楼来到房间。他站在靠近通向隔壁的互通门边。他听到那女子咯咯的笑声和撒尼的低语声。

狄克斯坦坐到床上,检查着瓦斯筒。他迅速地打开又关上,在面具上让香甜气味猛地一喷。他干这种事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不清楚得用多大的力气吸气才能奏效。他来不及恰到好处地试用了。

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加大了,狄克斯坦开始感到尴尬。他不知道撒尼的良知如何。他会不会在跟那女子完事之后就急于回到船上去呢?那可就不妙了。那就意味着在旅馆走廊里要有一场打斗——既不专业,又很冒险。

狄克斯坦等候着,心情紧张、窘迫,又焦虑。那女子精通她的行当。她知道狄克斯坦想让撒尼在事后入睡,就尽量把他累垮。这种努力似乎费时无尽。

到她敲击互通门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两点了。暗号是:三声慢敲表示他在睡觉,而六声快敲表示他要走了。

她慢慢地敲了三下。

狄克斯坦打开了互通门,一只手拿着瓦斯筒,另一只手握着面具,轻手轻脚地溜进了隔壁房间。

撒尼赤身裸体地仰卧在床,一头金发乱糟糟的,嘴大张着,双眼紧闭。他的躯体看起来很健壮。狄克斯坦凑到跟前,静听着他的呼吸

。他吸进一口气,然后喷出来——这时,就在他再次吸气的时候,狄克斯坦拧开阀门,把面具罩到那个熟睡的男人的口鼻之上。

撒尼大睁开眼睛。狄克斯坦使劲按住面具。撒尼喘了半口气,眼睛便显出不省人事了。撒尼的呼吸变成了喘粗气,他动转着头部,未能推开狄克斯坦的紧握,便开始猛烈摇摆。狄克斯坦用一只臂肘压住那海员的胸部,心想:天啊,这可太慢了点!

撒尼吐出一口气。他目光中的困惑变成了惊恐。他又猛吸了一口气,准备尽力挣扎。狄克斯坦想叫那女子过来帮忙按住撒尼,但第二次吸进使他无能为力了,他的挣扎明显地减弱了,眼皮眨了眨,就闭上了,到他把第二次药剂全部吸收后,就昏昏入睡了。

总共用了差不多三秒钟。狄克斯坦松开了手。撒尼大概一点都不会记得了。狄克斯坦为保险起见又给他加了一些剂量,然后站起身。

他看着那女子。她全身赤裸着,只穿着鞋、长袜和吊袜带。她的样子十分迷人。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便张开了双臂,表示出主动:愿意为你效劳,先生。狄克斯坦带着半心半意的歉意的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穿戴起来:紧凑的短衬裤、柔软的乳罩、首饰、衣裙、外衣、手袋。她走到他跟前,他给了她八千荷兰盾。她吻了他的面颊,然后又吻了纸币。她二话没说就走了出去。

狄克斯坦走到窗前。几分钟之后,他看到了她的跑车前灯经过旅馆正门,驶回阿姆斯特丹。

他重新坐下来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感到睡意。他回到隔壁的卧室,要了送进房间的一杯咖啡。

天亮之后,科恩打来电话说,阔帕列里号的大副在安特卫普的酒吧、妓院、下等旅馆里四处寻找他们船上的工程师。

十二点半,科恩又来了电话。船长给他打电话说,货已全部装完,可是他没有工程师了。科恩当即回答:“船长,今天你走运呢。”

两点半时,科恩来电话说,他已经看到迪特尔·科什肩挎工具袋登上了阔帕列里号。

每当撒尼露出苏醒的迹象时,狄克斯坦就给他再加些剂量。他在第二天清晨六点时,加了最后一次药,然后就付掉两个房间的租金,扬长而去。

撒尼终于醒明白时,发现跟他睡觉的那个女子已经不辞而别。他还觉得肚子饿得难受。

整个上午,他发现自己不像想象的那样睡了一夜,而是睡了两夜和中间的一天。

他本能地在脑海深处想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想不起来了,但他永远发现不了在那失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身上出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在1968年11月17日星期天,阔帕列里号起锚远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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